灯光枯暗的大帐内，黄台吉一个人斜躺在虎皮御座上，维持着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连日来的败阵，数万八旗大军劳而无功，都让他备受打击。1
攻打金州居然止步于外围防线，再攻打长生岛也是损兵折将，再加上去年的巨鹿之败和攻打松山城失败，过去二十年都所向无敌的八旗军已经连续败了四阵了，前所未有之事，也引起了黄台吉的极大反思。究竟是明军变强了还是八旗战斗力削弱了？
黄台吉自己一个人仔细思量了一番。四场战役有三场，面对的对手都是明朝的北洋总督刘重元，只有一场进攻松山一站对手是松山副将现在的宁远团练总兵金国凤；四场战役有三场都是攻坚作战，攻打小而坚的松山城，攻打有强大北洋军守备的金州防线，攻打坚固设防的长生岛；只有一场是野战，还是被明军伏击的状态下。
想明白了这些，黄台吉信心又慢慢恢复过来，八旗仍然还是那支八旗，还是那支野战无敌的八旗，也还是那支拙于攻城的八旗军。
八旗军吃了攻打坚城的亏已经由来已久有很多次了。努尔哈赤就是攻打宁远不克，成就了袁崇焕事业飞黄腾达的基础；黄台吉初继汗位进攻宁远和锦州，强攻不下损兵折将，再一次成就袁崇焕的威名。之后，黄台吉就刻意的避免再强攻明军驻守的坚城，之后攻打大凌河也是围而不打，引诱明援军野战杀敌。或者干脆绕过关宁锦防线，绕行蒙古突入大明腹地劫掠，以打击大明的根基。
那么为什么又重新走回老路，又再攻打明军坚城呢？黄台吉暗思，恐怕这还是因为组件了汉军重军部队，招降了孔有德等三王一公，拥有了一支强大的火器部队之后，渐觉有了对付明军坚城的办法，那就是：你依坚城用大炮，那我也用大炮攻坚城。
所以才有了去年的松山之战，黄台吉觉得能够用红夷大炮轰开松山城，进而一步步的将大明在关外的八座坚城一一拔除，打开通向大明京师的道路，从而实现他混一宇内的梦想。可惜梦想才走出第一步就折戟沉沙，原先被看作神兵利器的红夷大炮居然连一座小小的松山城都轰不开，更遑论其他了。
现在看，红夷大炮轰不开松山城，也轰不开金州北部的防线。要想打胜仗就得要回到过往野战克敌的老路上。
正思量间，范文程一脸喜气的挑帘进来，兴奋的说道：“恭贺皇上，贺喜皇上，肃亲王宁远大捷，阵斩明宁远团练总兵金国凤。”
“哦？”黄台吉也是颇为惊讶的想要起身接过范文程手中的捷报，却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回虎皮御座上。
范文程连忙过来扶着黄台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想必是久坐凝思之故，黄台吉连忙询问豪格的战况如何？难道这边厢八旗主力攻不下金州，那边豪格率领的偏师居然攻下了宁远坚城？
肃亲王豪格是在黄台吉率领满蒙汉八旗主力征讨金州之际，为了防止关宁锦的辽东军出击配合北洋军，特意率领四千骑兵的偏师以作牵制。豪格带着这支骑兵先是袭扰锦州一带，驻防锦州的祖大寿闹不清楚这支东虏骑兵的实力和目的，沉稳起见只是以骑兵驱赶，并不敢深入追击。
袭扰多日之后，豪格居然一路深入辽东境内两百里到达宁远城下。从袁崇焕抚辽以来，宁远就是关宁锦防线的中枢，关外八城的核心，辽东巡抚驻节之地，有重兵把守。新任宁远主将，宁远团练总兵官，正是数月前在松山力挫黄台吉猛攻一月之久的松山副将金国凤。
能够以三千守住松山，现在手里兵力过万，眼见城外的东虏只是一队侦察兵，却在上万明军驻守的宁远城外肆无忌惮的烧杀劫掠，金国凤十分愤慨，喝令各部随他出击。可惜，宁远兵力虽多，金国凤阶级虽高，却无部队出战。因为城内明军，分属于辽东总督方一藻的督标、监视太监高起潜直属的监标以及其他直属部队，并不归属他这个宁远城内最高武职管辖。
金国凤是勇武之人，痛恨官军怯懦，大呼：“众人皆退而我亦退，大负国恩，有何面目立于三军之上，何以生为？”亲率其三子并家丁数十人冲锋，在严家山下刘家庄陷入豪格的包围。金国凤当先血战，头中四刀，身中七箭，肋中三枪，当场毙命，除了一子金魁逃生之外，金国凤的另外两个儿子及余人全部战死。
“好，好，好啊！”黄台吉闻报大喜。虽然没有攻下宁远城，但是自己的儿子杀死了曾经大败自己的明将，也足以洗刷数月之前的松山之败了。“传旨，肃亲王豪格指挥有力，阵斩明军大将，大振八旗君威，着食亲王双俸，赏银万两，加十牛录属人，令其率军回转沈阳过冬修养。”
范文程一愣，赏银万两、食亲王双俸也就算了，毕竟只是些钱银而已，但是这加十牛录属人就厉害了。八旗王公贝勒权利之争，面上是旗数的争夺，但说到底还是牛录数量的争夺，黄台吉和豪格父子统有两黄旗和正蓝旗三旗，虽然对统有两红旗的代善、统有两白旗的多尔衮兄弟都有一定的优势，但是优势并不大，如果代善或者多尔衮只要联合济尔哈朗，或者新成立的两黑旗之一，都能与黄台吉父子分庭抗礼。
之前，借着刘重元阵前喊话，黄台吉做出一定让步，新设立两黑旗，但是现在接着豪格打了胜仗，黄台吉立即又增封十个牛录，要知道一旗也不过三十个牛录而已。
范文程暗觉有些不妥，正当与八旗诸王公贝勒同舟共济，共同对抗大明之际，增封豪格岂不是让他们更加离心吗？但是这是涉及爱新觉罗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即使信重如范文程者也不敢稍加置喙。
见黄台吉面上重现高兴之色，范文程小心劝说道：“皇上，肃亲王得胜回转沈阳，经过两月大战，辽东明军恐怕已经知悉肃亲王实际兵力，恐怕已经起不到牵制之效，为防沈阳根本之地有变，是否暂且回师沈阳，待击退了辽东军再来金州？”
黄台吉斜睨了心腹一眼，也没有说破，辽东军哪敢出击去打沈阳？还是觉得大军在金州劳师糜饷，想要撤军，又怕有损自己的威信，所以才有此言。
略想了想，黄台吉说道：“朕也有此担心，辽东军才是明军主力军团，这北洋只不过是一群投降的贼寇而已，是大明用来牵制我大清的偏师。原准备一举打垮这支偏师，然后击中精力攻打辽东，到没想到这北洋军尚有几分守御的能耐，又能有港口不封冻的运气，我堂堂八旗居然不能一战得胜，大意了，大意了！”
范文程连连点头附和，劝慰说道：“北洋毕竟偏居辽南一隅之地，只要先击败了辽东军，待准备充分再度南下，定然能够一战灭敌。”
“话是如此说，但是也不能任由那刘重元在辽南扩张，可是要想抵御北洋军北上守住盖州和复州，就必须以重兵守御。留少了那就是给刘重元送战功，定然会像是孔有德一样，被其一口吃掉；可要是守军留多了，用来进攻辽东的兵力就会不足。”黄台吉苦恼的手扶额头。
范文程稍稍思考，立即明白了黄台吉的顾虑。大清国号说是大清，其实满洲人全族不过二十万人左右，能上马作战的，上至六十岁的老翁下至十四岁的少年总计不过六万人左右，必须尽量的集中在一个战略方向上进攻，决不能分兵四面防御。一旦陷入四面防御，定然是四面都兵力不足，这是自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以来就被高层普遍认可的观点。
之前，面对频频骚扰的毛文龙东江兵，东虏都有些焦头烂额，现在面对数万之众积极进取的北洋军，黄台吉已经开始感受到两面作战的压力了。
范文程苦思良久，突然眼前一亮的说道：“皇上可曾听说过端平入洛？”
“端平入洛？”黄台吉茫然不知，虽然他在满洲人中以亲近汉人学习汉语著称，但是也仅限于《三国演义》一类的浅显书籍，更深入的史书当然一无所知。
“端平入洛是金国灭亡后，南宋挥师北上一举收复三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和南京商丘，数万宋军主力驻防于黄河沿线，准备以黄河天险阻挡蒙古军南下。可惜入冬之后，蒙古军主力全力南下，河南久经战乱凋敝无法供应宋军，而宋军自淮东而来的补给线太长，将士疲惫缺粮，最终数万精锐宋军全军覆没，河南也重新回到蒙古手中。”
黄台吉眼前一亮，立即明白范文程话中的意思，兴奋的搓搓手，说道：“先生的意思是，仍由北洋军攻占复州和盖州，待明年冬天海水封冻，我军再重新大举南下，一举消灭北洋军？”
“不错，北洋军收复了盖州和复州，定然要分兵把守三地，留给盖州的兵力又能有多少？而且即便明年黄龙港仍然不封冻，但是从黄龙港到盖州陆路有四百多里，北洋军如何保障后勤补给？我军也正可以发挥骑兵优势，截断这条路上补给线，则虽然不能一举消灭北洋军，至少全歼其大部还是做得到的。”
黄台吉在账内快步的走来走去，凝神思考范文程的建议，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金州一地毕竟太过狭隘，无法发挥八旗的兵力优势和战力优势，只能朝着北洋军既设的坚固阵地攻打，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必须将北洋军引入自己想要的战场，才能一战而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