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莉娜在唐璜的大腿上悠悠转醒，发现天色已经几近黄昏，她枕着的并非唐璜的膝盖而是一块坐垫，身上盖着男人的外套。
车窗外，炊烟正在升起，大家忙碌着用石头垒出野营的边界，支起行军锅烧水。唐璜正和巴麻美说些什么，在后者不住点头的时候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而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也自然而柔和的笑了出来，她的笑容让安洁莉娜心生羡慕，比起神与信徒的关系，他们更像家人的关系，也是安洁莉娜本人未曾拥有的关系。
“明天我们就会抵达巴耶，回到你家里。”唐璜晚餐后对着安洁莉娜说：“我想知道你对家人真正的想法，视情况而定，我采取的策略也会随之改变。”
他没和自己的棋子谈谈那些决定了她和她家人人生的“玩家们”，因为就算说了也只是无意义的烦恼，反正这位缺爱少女的命运已经置于他的掌控下。
听到唐璜的话，安洁莉娜闭上眼睛，她回忆起她的住所，那是染坊街一所普通的庄园，门上的绿漆已经斑斑驳驳，头戴着便帽、脸上有着深深皱纹的仆人们维护着与他们气质相衬的、暮气沉沉的房子。
低矮的房屋活像修道院的招待间，进门之后，最显眼的不是石砌壁炉上泛着绿光的镜子，而是在正对壁炉的细木护壁板上，钉着一只巨大的、用乌木和象牙做成的十字架，四周镶着浸过圣水的黄杨木，三扇十字窗把窗棂投影在地板上，把地板分割成均等的方格，墙壁被宗教油画支配，只是昏暗的房间让画上的神明与圣子都显得格外狰狞。
她过去把这当成习以为常的风景，隐隐以这清洁幽静的房间带来的心灵上的安宁为傲。但是，在被唐璜“点醒”之后，在见识过巴黎的浮华后，再度凝视自己的记忆，她没由来的生出恐惧——那个天真的安洁莉娜究竟是被什么迷惑了心智，才会把牢笼当成了乐园？！
温暖的感觉从她的手背开始扩散，驱散了心中渗透到体表的寒意，她茫然的抬起头来，看到巴麻美鼓励的目光后感激的一笑，顿了顿说：“在巴耶，我们家称得上最虔诚的家庭，一开始我们并不是最虔诚的。在我父亲死后，而我和我的姐姐未成年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掌握了全部的财富。
那时候我们家常常开舞会，文人艺术家以及父亲当区长时结识的好朋友们是我们的座上宾，大家谈着高雅的东西，模仿着巴黎的市场潮流。
改变是从几年前开始的，母亲不知为何听信了圣心派教士的蛊惑，认为自己现在上天堂还来得及，她积极的和宗教人士来往，还让圣心派的战斗修女们强制让我也投入了宗教的怀抱，为了取悦我的母亲，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
她们一开始让我念诵经文感受主的存在，以便时时刻刻保持心灵上的自新；待我念诵经文感动的眼含热泪时，她们又要求我守贞，成为侍奉于神的贞女.....不，除了我之外还有我姐姐，她们每天都为我们涂抹圣油，吃圣餐，说是要让比寄宿于修女身体中的天使位阶更高、更圣洁的存在降临我们的身体，我们能为主奉献此身应该是种荣幸。”
降临在修女以及预备降临在邦唐姐妹里的玩意应该是玩家的棋子，为了让剧情变成符合期望的展开，在原有棋盘的基础上，追加新棋子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操作。
唐璜做出如此程度的推断后，自然而然引申出另一个推断，那就是玩家们其中一个棋盘位于安洁莉娜的家里，在他护送安洁莉娜抵达巴耶之时，玩家与他都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基于这样的理由，唐璜对明日充满了期待，他暗中提醒相关者做好战斗的准备后，便陷入真正意义上的沉睡中补充精力。可惜他的翅膀们没有类似呃淡定，巴麻美的手按在胸口，坐在营地的边缘位置，她的眼瞳里橙色的光圈以相反的方向旋转着，不时有数据跳动出来。
当她对自己的身体自检完成后，发现有目光投射过来，既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
“怎么了？”她问。
视线的主人笑了笑，不知道永恒朱红的笑是为了表示友好还是淡淡的讽刺，塔之魔女说道“值得吗？”
“？”
“你的外表虽然还是人类，似乎还保留了魔法少女的某些能力形式，比如缎带变火炮之类的，但你的内在已经完全不同。据我观察，你并不是那种为了实力而对自己身体改造也无动于衷的激进派，你的理想比较平庸，这里的平庸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只是你渴望的、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生活即便没有能力也能实现，现在你的身边就很热闹，并且会变得越来越热闹。”
“对我来说是值得的，我跟随唐璜先生一开始并不是为了什么热闹，而是我尊敬他，并且也希望他能更多的看着我。在跟随着他的过程里，不知不觉间，俾斯麦小姐、提尔皮茨小姐、黎塞留小姐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物都加入了我们，那段日子真的非常开心。
唐璜先生非常坏心眼，然而在关键时刻他也会变成令人心动的男子汉。好几次，能力不足的我跌倒在他面前，他治愈了受伤的我，而后走到我前面说‘接下来交给我吧’，这话听起来很帅气，也很让人心动，英雄救美的桥段无论是当事人还是观众大家都喜欢。
但是，凝视着为我挡住枪林弹雨的他时，我也会在心动的同时感到心痛。一次又一次，我只能委顿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什么也做不到。
我多想对他也自信帅气的说一声‘接下来交给我吧’，让他凝视着我的身影，如果这是梦的话，至少我想努力到和他能够肩并肩作战的程度，而不是让他在战斗里还要分心保护我的脖子，好像那里有着‘斩首循环’的‘戏言’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巴麻美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膝盖，她的眼睛变回了正常的瞳色，火焰在她金黄的瞳孔里晕开了浅粉色的光。
“可是啊，魔女少女终究是存在极限的，即便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形成质变迈上更高的台阶。毕竟巴麻美这个女孩在成为魔女少女之前，她只是个普通又无知的女孩，或许还有一点不幸在里面，而在她成为魔法少女后，也仅仅是在不想要孤独的心理下不断的和和怪物战斗着，笨拙的、一点一点的、远比其他人更努力的掌握了魔法少女力量的要诀。
萝克珊小姐把剑术与身体结合到极致，俾斯麦小姐她们那些船精是大炮巨舰的浪漫派，爱丽丝与特蕾莎女士在魔法上的造诣无人能及，菲蕾丝是流风的掌控者，想要追上她们，我就必须在别的方面做出改变。
在白姬小姐看来，这大概很蠢吧。”
“不，我既不会赞美也不会批评，我是纯粹的旁观者。话说，你有和你的唐璜先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吗？”
“有些说过有些没说，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的，我能理解他，他也回理解我。”
不，我倒不那么觉得。塔之魔女瞥了一眼装睡的男人想到。
新的一天来临之后，巴耶迎来了来自巴黎的客人们。安洁莉娜放下了兜帽，神色复杂的走向马车，敲了敲那铜绿色蔓延的大门，一名年轻的女仆应声而来，打开门后疑惑的看了几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向着里边通报“小姐回来了”。
被教会雇佣护送圣女小姐的大法师先生及其班底仍然敬业的执行着任务，他们以三角站位把安洁莉娜护在中间，顶在最前方的塔之魔女漫不经心的拧开了门。现在，邦唐家的宅邸比安洁莉娜描述的更像一块圣地了，换而言之，那阴森和让人不自在的肃穆加剧了。
安洁莉娜的脸色变得苍白，这既可以理解为恐惧，也可以理解为过分的激动。背对着她的母亲站了起来，和附近修女的头领人物交代几句后，那些统一着装的修女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不曾存在过。
“亲爱的女儿，让我看看，你在巴黎生活的还好吗，有没有受到那些世俗的诱惑与污染？”
老太太瘦的就像竹竿，一看就是长期素食与苦修的结果。唐璜不明白这种折磨自己的方式为何能让受折磨的人收获安宁，他也不打算弄懂。此刻，他正力图从这圣堂一样的环境里察觉到异常的痕迹。
令他失望的是，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唐璜看向安洁莉娜，发现她在母亲的怀抱里颇不自在，那位老妇人与其说是亲热的搂抱住她，倒不如说是在检查一个道具的变化。白姬冷眼旁观，巴麻美握紧了拳头，被唐璜不着痕迹的拦下。
过了好一会儿，邦唐太太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了女儿，抬起头来问道：“抱歉先生，原谅一位老太太看到女儿归来后的欣喜，这一个月多来我一直挂念的她厉害，您是谁，方便自我介绍一下吗？”
“您好，邦唐太太，我是维里埃的拉斯蒂涅，巴黎法师协会的大法师，受巴黎大主教的委托，护送邦唐小姐返回她的家乡。这两位是我的同伴，高级法师怀特·莉莉（白姬此时的假名）以及精英火枪手西纳普斯（巴麻美的化名）。”
“原来是来自巴黎的贵客，沿途真是辛苦你们了，希望主能够给予你们祝福。”邦唐小姐对着唐璜敲门后第一个遇到的年轻女仆吩咐道：“带客人们去东边的空房子去休息。”
“太太您真是太客气了。”
“巴耶不比巴黎，但这里空气很好，对你们年轻人被巴黎的乌烟瘴气锈蚀的身体大有好处。等我的女儿休息一天，我会在这里召开迎接她归来的舞会，在现场，我要骄傲的展示我那被大主教阁下也承认的圣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主的福泽。”
邦唐太太被自己的设想陶醉感动了，趁这个机会，可怜的活圣女小姐看向唐璜，后者做了个安心的手势。就算邦唐太太不邀请，他也要找个借口留在这里。
在事先，他已经和安洁莉娜讲好，凡事以随机应变为主，唯一刻意要做的就是保持两人疏离的关系，毕竟一位活圣女与男人保持亲密关系只会丑化自己的形象，并且让两人成为舆论的焦点，这是唐璜要极力避免的事情。
借着一天半的余裕，唐璜以散步为借口把安洁莉娜的宅邸里里外外侦查了一遍，除却作为主人的邦唐母女，还有一位男性管家、一名厨子、一名医生、十三名女佣和一位女帮佣，据说那女帮佣是自邦唐太太少女时代就开始照顾她的佣人，随着邦唐太太一起活到现在，虽然是佣人，但家里谁都没使唤过她，全然是来养老。
令人惊讶的是，唐璜所见的圣心派修女正是让宅邸维持正常运转的十三名女佣。这并非宗教cosp lay，而是圣心派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圣地，派遣旗下的文书修女与战斗修女听候邦唐太太的调遣，巴耶城里的人都说，自安洁莉娜·邦唐身上显露神迹之后，邦唐家就取代巴耶大教堂成为宗教中心。
圣心派算是法国宗教里一个较小的分支，但在巴耶占据绝对的优势，为了绕开法国自路易十三以来对宗教界的压迫政策，他们以女性修女为核心组织了某种半军事化的组织，被戏称为战斗修女。修女们使用的力量也是魔法的一种，虽然在教会看来，他们使用的力量是信仰之力后概念化的结晶。
欢迎安洁莉娜归来的宴会低调的在夜晚展开，来的全是巴耶的政要名流，人人都想与圣女大人攀上关系得到好处。为了体面，安洁莉娜只被允许吃个半饱，即便把束腰马甲勒到最紧，与不认识的人们应酬来往已经消耗了她摄取的养分，让这姑娘提前感受到了饥饿。
作为被邀请的客人之一，唐璜与低调打扮的巴麻美以及白姬碰了一杯，站在边缘地带的他摇晃着盛着香槟的高酒杯，观察来到这里的宾客。
“这气氛是不是过于欢快一点了，”巴麻美低声说：“在之前唐璜先生的设想里，我们将在压抑的房子里和宗教狂信徒来一场恶战。”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安洁莉娜能顺利的与她的过去切割。”
在唐璜的话音刚落时，某种令人心悸的波动扩散，宴会中的时间大约停滞了一点三秒，能活动的只有身为权外者的唐璜与身为“玩家”的白姬。
“她们的介入开始了，”塔之魔女开口提醒道：“除了我们俩，谁也不会察觉到时间的变化，接下来，就是开始‘出题’了。”
仿佛要印证她的话语，某种刺鼻的味道在会场蔓延，一名女仆冲进来慌慌张张的说道：“夫人，大事不好了，有位客人被烧死了。”
第四十八章 家庭的和睦（3）
女仆传来的消息让宴会戛然而止，乐师们停止了演奏，相互搂抱的男女不知所措的停了下来，胆小者带着惴惴不安的表情。
被圣心派修女环绕的女主人邦唐太太吃惊的抬起头来，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逼真。她在修女们的陪伴下前往事发现场，别看保护她的修女们现在是一副女仆装打扮，她们纤细的身体下却藏着足以扭断成年男性脖颈的力量。
至少，修女们展露出如此程度的威慑，让现场的骚动归于平静。
“巴麻美，做好准备，我们也去看看。”
听到唐璜的吩咐，巴麻美提升了自己的出力，她的眼瞳里有两道光圈按相反的方向旋转着，只需要一个念头，杀人的凶器就能从虚空里被她召唤出来。在扫描了周围后，她小声提醒道：“唐璜先生，在场威胁度最高的几个人都跑去现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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