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刘重元的话，柳如是才如梦方醒，原来就在封爵的巨大赏赐之下，老爷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仍然在担心忧虑。
没有办法不忧虑啊，督师这个位置，刘重元之前的数个前任，千刀万剐的有，下狱论死的有，死于东虏的有，能有好下场的寥寥无几。可是这些会重现到刘重元身上吗？想到这些她就不寒而栗，不禁劝慰他也是劝慰自己道：“老爷你战功赫赫，几乎是以之手之力打造出北洋军，然后屡屡大败东虏。在你之前大明面对东虏屡败屡战，在你之后则是屡屡大胜。如此大功，现在又封侯爵，应该不会，不会…”
“呵呵”刘重元冷笑了两声却没有作答，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官位上已经是升无可升，爵位上上升的空间也有限了，最是历史上的说的功高震主赏无可赏，换了别的皇帝还能想想急流勇退、养寇自重之类的好的坏的办法自保，可是在这位皇帝的手底下，他是真的不知道哪天会一道诏令下来就将他下狱，哪天上朝只是一群锦衣卫就扑过来？
几次朝堂之上，皇帝一声“拿了”，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就上殿将大臣抓走送进昭狱的场景，一幕幕都在他的脑子里闪过，当时他和所有其他大臣一样，都跪在大殿内，脑袋低低的伏在地上，谁都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唯恐成为下一个被带走的目标。
那些说什么东林结党、阉党啊什么党的能够困住皇帝，架空皇帝的，统统都是放屁，绝对的皇权之下，但凡皇帝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架空的了？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制度，六部九卿、都察院、五军都督府都只是奉旨执行的份，所有的决策权都在皇帝手上，皇帝懒不远理政，交到太监手上就是魏忠贤，交到首辅手上就是严嵩、张居正，可当他认真起来自己抓权的时候，谁都不是个儿。无论是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还是煊赫一时的太监，皇帝一道罢免的圣旨一下，全都是俯首帖耳任杀任埋。
两百年前，满朝文武军功勋臣，都拦不住英宗皇帝和王振瞎胡闹的御驾亲征；一百多年后的三杨阁老也拦不住任性胡来的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可以为了大礼议事件，将130名大臣全部逮系诏狱，罚以廷杖，几天之内杖死十六人。大明已经两百多年，士风日下，大臣们绝大多数柔糜软媚，在皇权面前大都卑躬屈膝、五体投地，只会顺从皇帝的意旨行事。
这些牢骚话刘重元跟谁都不能说，身边的人之中，也只有王氏和柳如是能够稍稍谈论一二，其他的人，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就把他给卖了。虽然他自己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跟王氏和柳如是说说也只是排解排解心里的忧愁，王氏或是说“夫君若是忧心，不若辞官，我们一家人回湖广麻城去吧！”；或是说“夫君曾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若真有祸事，妾身定不让夫君独走，定随夫君同行！”等等这些话，让刘重元感动之余，确是不想再多说。他总感觉，妻子在安慰的背后有一双警惕的眼神，好像刘重元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尤其是在他外出领兵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希望是错觉吧。
倒是柳如是，虽然时间不长，确是很能体谅刘重元的忧虑，总还是站在他的角度，所以很多交心话他还是愿意跟柳如是聊一聊的。
“好了，这事儿先不想了。今日巡营之时，我想了想，也不能整个冬天都猫在这儿，我准备过两天绕道朝鲜回金州，看看军屯的状况，看看新招募的卫所兵，然后回山东转转，看看莱芜兵工厂和技术学校，你和圆圆明天收拾收拾，准备跟我一起回去吧！”
柳如是颇为差异，没想到出去巡营一趟就改变了计划，要早知道这样，她们几个也不用越过山河大海的过来呀，就在金州等老爷回去就好嘛。
“这里还是太边缘了，无论是京中，还是辽东的消息，我这边收到都太滞后了。而且，收到消息，山东这些时日颇不太平，今年的大旱，冬天的大寒，让整个山东饿殍遍地，原本被压下去的乱民、流寇、山匪又颇有复起的迹象，听说还有好几股上万的土匪流寇，从河南涌入山东，祈活抢掠，山东现在防御空虚，很不让人放心。”
柳如是点点头，老爷的公事总是忙不忘啊，不得一刻偷闲，她倒是有些后悔早上说了那么一番话，如果不说恐怕过几日老爷也会自己忙起来，好歹老爷还能多歇息两日呢！
正好陈沅让人将大浴桶抬了进来，又有一桶桶的开水、凉水连番的送进来。这里毕竟简陋不比京中宅子，虽有盥洗房，这天儿确是冷的要死还透风，因此只能在这生了地龙的厢房里泡澡了。刘重元又一手拉着柳如是说话，吩咐她帮着给好几个同僚、下属、同年写信，一来是时时联系保持情谊，二来也是很多公事但是在公文里不好说的，也可以在私信里说一说。往日这些信都是他自己写，耗费了他颇多心神，有柳如是帮忙代写，倒是轻松了不少。
一手拉着陈沅，让她给自己擦洗兼捏捏肩，在这个万恶的、残酷的、吃人的旧社会，也就是这个让刘重元颇为留恋了。
就在冰天雪地之中刘重元享受着温柔之时，遥远的鱼腹山中，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影瘫坐在山洞里，绝
望的看着外面的天候。虽然不像辽东那样千里冰封，但是这鱼腹山中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过往几个月还能挖到的野菜、采到的野果、捕到的野味，在这个隆冬之际也是啥也没有了，让这一众人陷入深深的绝望。
这群人就是闯贼，为首的就是横行西北、中原十数年的闯将李自成。与其他流寇不同，李自成一直是很坚定的造反派，从不像其他的流寇那样一有机会就招安，就连破了凤阳烧了皇陵的张献忠都投降了，可是李自成宁远躲在山沟沟里当野人也从未投降过。
崇祯十一年，李自成先败于洪承畴，再败于孙传庭，被追杀千里，连遭重创，逃入商洛山中躲藏，部众仅剩下一千余人。第二年，孙传庭收拾陕西停当之后，立即着手指挥官兵进入商洛山中围剿闯贼，希望能够将这最后的一个巨寇给消灭掉。刚刚缓了口气的李自成仍旧不是孙传庭的对手，连连惨败，只得一路向南逃到了这鱼腹山中躲藏起来。
鱼腹山位于湖广西部，毗邻四川，山高林密，两边都不愿意管，也不属于孙传庭的辖区，李自成又只剩下十八人，目标很小倒是躲过了官府的追剿，慢慢的安定下来，休养生息，收集逃散的部众，倒是慢慢的恢复一点点元气，有四百多兵丁，在这数百里大山之中称王称霸还是可以的。
河南有兵多将广的北洋军，陕西有强悍善战的孙传庭，四川的傅宗龙也不是好对付的，这一年多来，李自成一直率军四下游荡，想要走出鱼腹山去外面发展，确是连连碰壁。浅尝辄止几次失败之后，他和几个骨干也都绝了出山的心思，暂且安心在这山中住下。
山里荒无人烟，也没有地方打粮，一路上收集的离散部众，见日益艰苦又看不到希望，纷纷逃出山区投降官军，就算是被官军砍头，总能临死之前吃顿饱饭吧！刘宗敏带人抓住几个逃跑的，带上山来当众杀掉，却还是阻止不住。
总算后来，曾经到陕南山区做过买卖的袁宗第带着人打猎、挖野菜、择山果，算是渡过了去了半年多，稳定了人心。可是随着冬季的来临，一切又都回了原样，啥吃的也找不到，就连樵采都成了问题，现在就连逃跑的人都没有力气逃出山去了，刘宗敏一路巡哨都能看到冻死饿死在路上的逃兵。心高气傲的李自成沉闷非常，起事以来从未如此衰败过，觉得前途暗淡竟有了轻生之念，偷偷几次上吊寻死，都被侄儿一只虎李过救下。
这一日一早，姚鼐来报，又冻死了七个，饿死了十个，阴郁的李自成更是绝望，单独找来刘宗敏说道：“宗敏，如今队伍残破，粮食又耗尽，恐怕俺们挨不过这个冬天了，干脆你把我杀了，砍下我的人头然后带着兄弟们出山去降了吧！好歹给兄弟们找条活路，省的活活饿死在这山里。”
刘宗敏比李自成小一岁，本是蓝田县一名铁匠，后从李自成起事，骁勇绝伦每战先登，乃是李自成麾下第一大将。闻言声音一颤，说道：“李哥如此说话，俺，俺下不了手，要不叫其他兄弟来，砍了我二人的脑袋去，李哥也好有个伴儿！”
李自成神色淡漠，冷然道：“今日之事，死一个还是死两个，又有何分别，有你带着兄弟们，好歹我在黄泉路上还能安心一些，你且动手吧！”说着拔出腰间的佩刀，倒转递给了刘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