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正月十八日所有衙门结束春节放假开始开衙，范景文都对祁彪佳那天的话耿耿于怀。别人这样说范景文都能理解，他们趋于利避于害，追附权势；可是祁彪佳是谁？他是朝野公认的谦谦君子，是范景文真心喜欢的后辈，却也被权臣所拉拢而丧失原则，真的让他即痛心又愤怒。
之后两天的灯会和持续的评书，范景文都没有再去过了，他自觉已经看明白了刘重元的路数，就是想从舆论下手，为他篡权揽政找借口，创造舆论基础。每听一句，范景文都仿佛看到背后刘重元那狰狞的面孔，仿佛听到刘重元步步进逼的脚步。
坐在值房之内，想起这些事，范景文就生出一些无力感，面对刘重元的步步进逼，他和有识之士却毫无办法，不仅没有办法阻止和痛斥，反而还助纣为虐积极地参加内阁会议决策，间接的为刘重元稳定朝局尽了力，现在想来颇有些后悔了。当初就应该当庭痛斥刘重元拥兵逼宫之举，即便是死也是死的一身正气，气哪像现在跟他纠缠在一起却无力反抗。这不就是那刘重元所说过的温水煮青蛙吗？
“总宪！”祁彪佳拿着一摞奏疏走进值房。范景文将脸一板身子向旁边偏去，还在生气元宵节那晚祁彪佳的话。
“总宪，你看这些奏疏！”眼见祁彪佳一脸惶急，范景文一愣，第一天开衙能有什么奏疏？那些个御史言官们恐怕还在那儿谈论春节的热闹喜庆，还等着自己过去给他们收心呢吧！
范景文接过奏疏，当头第一封乃是山东道御史汪承诏的，乃是弹劾东阁大学士魏照乘的。范景文更是大惊，这汪承诏难道春节期间还加班加点明察暗访吗？居然开衙第一天就上弹章，还是弹劾当朝阁老？翻开一看，其实倒也并无新意，魏照乘乃是当初薛国观引荐进入内阁，在内阁三年毫无建言，滥竽充数，而且还陷害忠良。
具体是什么事儿呢？乃是崇祯十三年时，黄道周被贬斥在江西，时任江西巡抚解学龙行将离任，按照惯例可以向朝廷推荐干部以资提拔，毫不犹豫的推荐了黄道周。大学士魏照乘很讨厌黄道周，写了票拟斥责解学龙“滥荐”，崇祯大怒，把解学龙、黄道周一齐逮拿进京下刑部大牢，以党邪乱政的罪名，一人廷杖八十，并且穷治党羽，逮捕了不少官员。
汪承诏在奏疏之中，说魏照乘既无治国之才，又嫉妒陷害忠良，万不能在委身于内阁之中，这样的人在内阁之中，就是将国家交到一个无德无才的小人手里，太危险了。整本奏疏骂的是酣畅淋漓，不仅是范景文看的是大呼过瘾，恐怕魏照乘在这儿当面看了也要自惭形秽的退位。
接下来的两本奏疏都是弹劾魏阁老的，内容大差不差，恐怕是串联起来一起写的。再翻下面的，乃是吏科给事中马嘉植弹劾东阁大学士张四知，罪名跟之前的魏照乘差不多，也是说张四知乃是薛国观引荐入阁，在内阁期间尸位素餐，毫无建树，而且滥用职权胡作非为。
具体罪责是，这张四知在家乡费县风评很是不好，其子侄仗着他是阁老在费县胡作非为、抢掠成性，深受士绅百姓的痛恨，去年费县新任知县李培元颇为正直，逮着机会狠治了一次张家，被张四知怀恨在心，于是张四知指示其弟子，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弹劾费县知县、典史王璞、训导孙振祚，练总沂州百户胡靖等以及无干百姓，当时正好是薛国观当政，这些人全都被下狱，无辜被关押一年多，死了一大半。
然后是四川道御史郑昆贞弹劾张四知，说他私德有亏。看到这封奏折，范景文都看得瞠目结舌。原来张四知有个弟弟叫张四维，为拆旧宅盖新宅事宜，兄弟俩产生了分歧。张四知居然将其弟灌醉，骗得亲弟财产，后手拿其弟张四维醉中按了手印的卖房契，侵吞了全部祖宅，这事儿在整个费县都闹得满城皆知。
将这摞奏折拍在桌子上，范景文满脸铁青，几次欲骂又咽了回去。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就做上阁老的，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坑，连家乡人都骂，如此之人，难怪是薛国观那小人之尤招引进内阁的，还真是臭味相投。
祁彪佳也是被开衙第一日就收到数封弹劾阁老的奏疏有些震惊，同时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他为官十多年，不是没有见过阁老被连章弹劾，受到弹劾之后滚蛋的不是一个两个，甚至下狱论死的也有，可是一次同时弹劾两个阁老，还是在开衙的第一天，就让人很是惊异了，这是让人刚过完年就抡大棒吗？
“这是刘重元要动手了！”范景文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这，这个总理有什么关系？”祁彪佳很是诧异，“魏阁老和张阁老在内阁之中，对总理总是赞同居多啊，若说反对总理最为激烈的，是，是总宪你，还有吏部天官等几个人啊！为什么要对付魏阁老和张阁老呢？”
“哎！”范景文一拍桌案，说道：“这还不是魏照乘和张四知两个人不争气，行事不谨落下把柄，被刘麻城找到了攻击的点啊！刘麻城虽然想集权，但毕竟还是要遵守游戏规则，吏部天官端严清亮，正色立朝，举朝推重，被称为天下第一清品；老夫虽有所不及，但也是洁身自好，从不行差踏错，刘麻城虽然忌惮我等，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魏阁老和张阁老行事不谨，而且在内阁尸位素餐，若是去职，对朝廷也是一件好事吧！”祁彪佳还是不解范景文生气什么。
“哎，你不懂，你还没有看懂内阁的游戏规则。”范景文摇摇头解释道：“内阁有分歧时，是少数服从多数，现在内阁是十六个人，铁杆支持刘麻城的不过蒋中葆、陈演等四五人，经常反对他的也只有我、天官郑尚书、谢阁老等三五人，其他如张四知和魏照乘这样的两不相帮的五六人都是中间派，只要刘麻城的主张不是过分一般都是赞同。而若是过分的主张，我们和中间派也能形成三分之二的多数意见压制于他，让他不能得逞。”
“现在这刘麻城已经辞去兵部尚书一职，将由陈子壮接任，也就是说内阁之中他的铁杆又要再加一人，今日又攻击张四知和魏照乘，看样子他们也只能此职回乡了，那中间派就要少两人了，即便是我们能够联合中间派也不能形成三分之二的多数意见，也就不能再压制于他，之后恐怕类似改组五城兵马司这样的事情，也没法再阻止他了！”
祁彪佳这才搞明白这其中的关节，没想到两个阁老的去留，居然只是关系着内阁表决时候的票数，不由诧异的看着范景文，好像意思是问：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有时候表决时对方能够少两票？
政治制度的变化，不是深入其中、亦或者是政治敏感是很难理解的，大明过往的游戏规则是皇帝一言而决，什么事情只要说服皇上，即便是其他所有人反对也无用，所以一定要靠近皇帝，而靠皇帝最近的大臣是内阁阁老，其中尤以首辅的话语权最重，然后是司礼监太监，他们天天就在皇帝身边，天然可以向皇帝施加影响。所以大明的政务都是围绕着内阁和司礼监两个核心要害展开。
而现在，司礼监没了，内阁扩大成了内阁会议，容纳进了军机、六部九卿等重臣，做出的决定几乎就是圣旨，因此政治的核心就变成了了内阁决议，而内阁决议过程中的一票，就显得至关重要。范景文正是逐渐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才为魏照乘和张四知的不检点而大为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