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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病了。
“哼，给夫人请个安就病了？知道的说她矫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欺负她了呢！哼，定然是在装病，免得又来给夫人请安！”贴身侍女小倩嗤笑道。
王氏什么也没说，但是嘴角微微一翘，暗想这奴婢心性倒是挺高的。也没有太在意，跟夫君数月未见，小别胜新婚，正是浓情惬意之时，懒得去想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惹得刘重元不快；再加上父亲生病，她在临清也待不了几天，更没有心思去顾忌一个侍妾怎么想的了。
于是淡淡的吩咐道：“去给她请个大夫，不要让夫君忧心！”
到晚上，刘重元从临清府学回来，才知道柳如是生病了。从王氏那里出来就拐进了柳如是住的东侧院，院子不大，只有一间主屋和一间厢房，另外两边是两条回廊。院子里种着两棵桑树和竹子，树下还栽种着几盆兰花。
每天清晨柳如是都会带着两个小丫鬟，将兰花搬到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等日头稍高就立即搬回屋内。虽然在炎炎烈日之下，但是在柳如是的悉心照料下，依然盛开的不错。不过今日，被晒得恹恹的兰花，就像是她们的主人，今日病的没有心思料理。
刘重元看着熟悉的兰花，微微叹了口气，走进了屋内。房间内，两名丫鬟正在苦劝侧躺在床上的柳如是稍稍吃些东西，一天没吃东西了，这病怎么能好的起来呢！
摆摆手示意两个丫鬟出去，刘重元坐在床边，轻抚着柳如是的后背，褥衫下瘦削的肩膀在一抖一抖的，应当是在轻轻地哭泣。轻轻地搬过身子，往日艳丽的小脸上一片煞白，唯有两个黑黑的眼圈，展示着她一晚上都没有睡。
看着憔悴但是仍然倔强的柳如是，刘重元什么都明白了。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柳如是终于痛哭出声。
她恨，她很为什么她会生在那样的家庭，碰上那样狠心的爹娘，在她尚不记事就将她转卖，从此她只能流落风尘，十岁就嫁与年逾花甲的大学士周某为侍妾，第二年周大学士死了，被迫下堂而去，重操青楼旧业。
不过她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聪明好学的她能书善画、工于诗词歌赋，谈论起国家大事也是滔滔不绝，并不输于男儿。她与张溥、陈子龙、李存我等名士朋友相交，过去几年她恍若就是一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气书生。
嫁与刘重元，看他举重若轻的处理军国重事，偶尔与她臧否古今人物，谈论诗词经典，这督府里只有他和她二人，要是一辈子如此该多好啊！昨晚的那一跪如一级响亮的耳光打碎了她虚幻的美梦。
刘重元一直抱着，就在柳如是的耳边轻声说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二十岁那年中进士，授职叶县县令，因为抵抗流寇得力，而引起皇上的注意，越级拔擢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当时我豪情万丈的从麻城北上京师，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自觉要像张居正、于谦一样，挽狂澜于既倒。”
柳如是停下伤心，主动看着刘重元，听他讲下去。
“我入朝为官，第一次参加朝会，就碰到皇帝降罪袁崇焕。当时已经是崇祯三年八月，乙巳之变已经过去整整一年，袁督师也被关在刑部大狱快一年了，以辽兵为主力的明军已经收复四城，将东虏完全赶出关去。辽东军民纷纷上书袁督师之冤，不知多少文武官员感念袁督师之功，愿以己功己命，以赎袁督师之罪，朝野内外都传言袁督师即将出狱官复原职。可是就在这次的超会上，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宣布袁督师总计六条大罪，分别是付托不效，专恃欺瞒；市米资盗；谋款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兴遣散；敌军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然后宣布了惩治决定：诛三族。”
柳如是打了一个寒颤。诛三族，是秦汉以下的一种酷刑，即把犯人父族、母族、妻族全部问斩。虽然知道袁督师没有被诛三族，可是听到刘重元提到当日的超会，柳如是仍然陷入担忧。
“当日，即便是盼着袁督师死的温体仁和梁廷栋，也被皇帝的狠厉震惊。我大明自成祖之后两百年，凡十二帝，未尝有过族诛大臣的。”
“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当日皇帝宣布决定后一片死寂之声，满朝文武都被惊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有云南道御史金声当庭为袁督师叫屈，皇帝大怒，喝令锦衣卫施刑。立在殿下的锦衣卫军校立即冲进殿内，按倒我这位同年，扒下裤子抡起大棒就打，一直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之后又有其他几名官员出列为袁督师叫屈，也被当庭暴打。”
柳如是紧紧的抓住刘重元的手臂，不自觉的都发白了。
“当日我跪趴在大殿之上，不断地天人交战，是不是要出列为袁督师伸冤。犹豫良久，看到金声血肉模糊的样子，我终究还是没有站出去，我终究还是没有文死谏的勇气！”
看刘重元心情低落内疚的样子，柳如是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连忙安慰道：“夫君定是知道当时位卑职小，即使站出去也于事无补，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以谋大计。不过夫君，皇上不是因为中了东虏的反间计，才杀的袁督师吗？”
“当然不是！”刘重元摇摇头，“黄台吉的反间计如此的低劣露骨，朝廷怎么可能中计，即使当时一时不查而中了奸计，可是时间过了一年，早就该醒悟过来了！”
“那日，眼见满朝文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再加上成基命等几位阁老求情，皇帝才将诛三族改为凌迟处死，家属流放三千里。我后来听说，当刑部侍郎领着圣旨到大牢宣读，袁督师十分平静的走上刑场，临刑前赋诗云：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忠魂依旧守辽东！忠魂依旧守辽东！”柳如是又流下泪来，“如此忠臣为何被戮？哎！”
刘重元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忘却那日的记忆，看着柳如是劝道：“如是，我知道你才情很高，心志高洁，不似寻常女子，这是你的独特之处，却也是你的弱点。”
“凡志高者，常常有两个毛病，一者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总以为些许俗事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二者经不起挫折经不起打击。你昨日受的委屈，受的屈辱，就像是我那一日在大殿上，眼看着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督师、阁老，或杀或贬毫无道理；眼看着自己一起畅谈士大夫之志的的同年、好友，如同一条狗一样被扒光，就在满朝文武面前扒下裤子暴打。那我们十年寒窗苦读，挤过独木桥的为金榜题名究竟有何意义？”
看柳如是陷入沉思，刘重元端过来晚膳，舀其一勺粥喂给柳如是吃。
柳如是脸一红，连忙接过碗自己小口吃起来。
“如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的出生你的过往，都是你没法子决定也没法子改变的，你能做的只能坚持你的理想，付出你全部的精力，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和勇气，去搏取自己的目标。岂能被一点点挫折和困难吓倒？这可不是你柳如是啊！你改名如是，当时取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晚年作此词，如是当学其坚韧洒脱之精神啊！”
柳如是这才打起精神，小口喝掉了碗里的粥，坚毅的看着刘重元，“夫君，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的病已经好了！”又拿过桌上的点心慢慢吃起来，不时喂一块给刘重元。
如此缱倦一会儿，柳如是有些不舍的说道：“夫君，夫人过两日就要南下，你且回去陪她吧，我已经没事了，明早我会去向夫人请安的！”虽然已经想通，但是说起请安，柳如是仍然有些心痛。
虽然是劝慰柳如是，但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这些年，刘重元也做了不少的有违本心的事情，就像是之前德王府赞善徐平仪等人，其实他们又有何罪，可是只因为筹钱，却取了他们的性命；例如再之前的江南钞关案，又有多少无辜之人丧了命；这次留下方以智，又有几分私心？
等等等等，每次冥想自修，这些事情都会翻出来，拷问着刘重元的灵魂。他也只能以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为了挽救即将逝去的大明，他不得不如此吧！
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须臾期。
刘重元独自走在月色下，又一次反问自己：“自己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吧？”
应该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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