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壮震惊的看着刘重元，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子乔有大逆不道的心思？
刘重元放下筷子，微微仰头说道：“集生兄应该知道皇帝是什么？自始皇帝以降，近两千年，历朝历代的政治就是围绕着皇帝来运行，而且是越来越集中。秦汉时期宰相尚且能够秉持国政调和阴阳，与皇帝坐而论道，国中皇帝、诸侯王、勋贵和士大夫各司其职。到了宋朝，皇帝拱手而治，朝廷施行分相制，士大夫尚且有其骨气和尊严。而到了我朝，沿袭自蒙元的奴隶制，皇帝视群臣为奴仆，任意驱使，随意鞭笞，毫无尊严。阁老群臣跪领圣旨，同宦官争宠，寡廉鲜耻。”
这些也是这些时日刘重元等人经常说的，限制君权，争取士大夫的尊严，这些也是得到了陈子壮乃至是郑三俊、范景文都逐渐的认可，毕竟谁也不想像天启年间一样让太监秉政坐在士大夫头上作威作福，也不想像前几年一样天天跟王德化、王裕民等太监争权于皇帝面前。这些太消磨士大夫的尊严和骨气了。
在那些灰暗的岁月里，多少有骨气的士大夫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而离而开朝堂归乡闲居，有多少正直耿介的文官因为弹劾宦官劝谏皇帝而被下狱甚至冤死，留下来的要么和光同尘，要么干脆投靠太监助纣为孽。
正因为这样，一众大臣们虽然嫉恨刘重元擅权揽政、欺凌皇帝，但是也还是因为要坚持内阁会议制度而不得不支持刘重元。
“子乔兄现在不是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一切吗？还想要怎么样？难道你…”
刘重元摇摇头，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生出来过，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以臣某君、篡权夺位，即便是成功了，也是为人不齿诟病，政权先天就合法性不足定难有好下场。晋朝司马家完全不敢提忠君爱国四字；宋朝赵氏两百多年就始终在武将篡位的阴影之下瑟瑟发抖。刘重元即便是篡位成功了，也不过是国贼，后世子孙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灾难。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皇帝究竟在这个国家应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又应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刘重元自问自答的继续说道：“这些时日，京师之中朝野上下，多有指责我还有内阁擅权揽政的，皇帝也一直在虎视眈眈，我总是在忧心这个局面该怎么维持下去，生恐一夜之间这京师又重新翻转过来，就像是当年的南宫之变一样。也有不少大臣在建言，应当择派饱学之士教导太子，使其成为圣君，我等就可以还政于皇帝。我也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走下去？国家将往何处去？”
陈子壮静静地看着刘重元，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万历皇帝懒政，群臣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苦争二十年保下的太子身上，结果太子继位为泰昌皇帝荒淫无度，登基不足一月即驾崩；群臣又将希望寄托在皇长子身上，移宫案杨链亲自拥皇长子登基为天启皇帝，岂料天启皇帝游嘻无度宠幸宦官，以致生出魏忠贤这个大阉党。天启之后当今皇帝登基，登基之处不动声色的剪除魏忠贤一党，似有明君之像。可是登基十余年来，我们都看得到他是怎样一个皇帝。”
“所以，集生兄，将国家、万民的安危寄托在一人身上，寄托在一个未知秉性的皇帝身上是多么的愚蠢。你我都知道，皇帝不是天子，皇帝也不是真龙；皇帝有生老病死，皇帝也有蠢智贤愚。而皇帝凭什么富有四海、抚御万民？不过是因为他生在帝王家而已。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为公，岂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将大明万万百姓寄托在皇帝的贤愚上，岂不缪哉！”
“子乔兄究竟有何办法？且只管说来！”陈子壮见刘重元始终在绕来绕去，不由稍稍催促道。
刘重元愣了愣，还是有些犹豫的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定计，只是今天集生兄问起才想跟你商讨一下。我遍查古今典籍故事，又探问外洋各国制度，倒有这么几桩颇有借鉴之处。”
“哦？”相识这么久，陈子壮还是第一次看到刘重元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于是连忙说道：“子乔兄快快说来。”
“海外之倭国，自称日本，其亦有国主，效仿唐代中宗自称天皇，不过这天皇虽然受国民尊崇，却不管国家政务，一应军国大事全部交由大臣征夷大将军处理。所以虽然秉政之大臣常常变换，但是天皇一脉代代传承已有数十代上千年的历史了，从未中断从未有改朝换代之祸。”
陈子壮闻言瞪大眼睛看着刘重元，“还有这回事儿？怎么可能呢？上千年？即便是周朝也不过是八百年历史，而其后无论是汉、唐和宋三朝，最长的汉亦不过是四百年，中间还有王莽新朝。这倭国不过蕞尔小国，何德何能是如何统治居然能延续千年。”
见陈子壮不信，刘重元于是详细的向他解释了日本的政治制度。虽然日本天皇上千年来代代传承，但跟中华一样同样不可避免大权旁落。只是与中华不同，因为天皇地位崇高，征夷大将军并不敢篡位，因此一边继续尊奉天皇，但另一边设立幕府统治全国。征夷大将军之位常有争夺，从最初的镰仓幕府，到室町幕府，再到现在的德川幕府，跟大明一样朝代更替。但是作为国主，因为地位尊崇又无实权，反而从未被篡位。
听了半天陈子壮懂了，日本的政治很是特别，天皇是有名而无实，权臣有实而无名，于是天下强者纷纷争夺权臣之位，而不再觊觎天皇之位。陈子壮细细思量，似乎这套模式换到大明也不是不可行，若是当年曹丕不篡位，仍旧像曹操一样尊奉汉帝，而只以魏王丞相秉持国政，然后代代相传，或许现在仍旧是汉朝天下呀！
“然后还有西洋的议会制度，例如西洋有国名英吉利，其国有国王统治，然则亦有议会制约国王，这议会乃是其国各地贵族贤能之士聚在一起商议国事，做出的决议就是国王也必须执行。国王未经议会同意，不得擅自征税、开战，国王必须遵循《大宪章》的规定，不得无故废黜议员和贵族。”
陈子壮听了大为新奇，还有这样的国家？刘重元向他解释道：“这英吉利国施行分封制，这国王，最初也只是一个大贵族，与其他贵族并无二致，只是因为实力最为强大所以被推选为国王，这其他的贵族也害怕国王秉政会侵吞他们的权益，所以才联合起来组成议会制约国王。这国王有了制约，就不能为所欲为不能骄奢淫逸，自然乱政也就不易出现。当然听说现在的英吉利国王跟议会闹起来了，说不准要相互开战了。”
听刘重元如数家珍一般的详细讲述西洋各国的政治制度，优劣好坏，不由啧啧称奇的同时，也对刘重元的博学见多识广深感钦佩。
“其实说来说去，好的制度就是对权力的监督，尤其是对最高权力的监督，国家的兴衰成败不能寄托在一个人的贤愚好坏上。我朝最大的弊病，就是太祖皇帝将所有的权利都集中在皇帝身上。这如何改革大明的政治制度，从而达到长治久安的治理，让我大明世世代代繁荣昌盛下去，才是我思考的关键。至于纳田家小姐为妾，只不过是想要看看皇帝的反应，看看朝野的反应，同时也是告诉世人，皇帝也是人，不应当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陈子壮听了也是心里沉重，当下这种状态能不能持续如何持续，都是一个大问题，就像是刘重元所说的，他们也都暗自里担惊受怕，害怕一夜之间大明又翻过天来，皇帝重新掌控朝政，那么内阁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皇帝眼中的乱臣贼子，一个都跑不了。而且，不仅现在是乱臣贼子，只要大明在一日，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他们的子子孙孙恐怕也都是乱臣贼子。
而且这不是杞人忧天。两千多年的君主制度下，忠君爱国的道理深入人心，皇帝乃是天子乃是全天下人的君父也是每一个读书人乃至是每一个老百姓都相信的道理。即便是内阁会议运转的再好，大明在内阁的治理下转危为安乃至走向中兴，只要这些潜移默化的道理、传统没有得到改变，那么皇帝迟早有一天会在天下人的期盼中重新秉政。
两人细细的聊了一下午，菜都放凉了，酒也散了味儿，陈子壮只觉满脑子的都是制度、权利等等，头昏脑涨，实在是这个下午接收的新东西太多了。于是摇摇脑袋，苦笑着说道：“我这一时半会儿都给你说懵了，待我回去细细思量琢磨一番，再来跟你继续商讨。子乔兄，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天下人总归是有眼睛的，看得见你和内阁为大明为天下所做的一切。”
刘重元苦笑着，希望如此吧！
叫来外面的仆役收拾了小几上的餐盘碗筷，在门外一直等候的中书舍人连忙进来，送上一大摞的奏疏。就这半下午的功夫，又积攒了十数份奏疏需要刘重元审阅。陈子壮见状连忙告辞而出。
走到门口，刘重元又叫住他，挥退了其他人，然后走到面前不好意思的轻声说道：“夫人王氏这两天一直不是很开心，还请嫂夫人得空的话能上门为我说和一番！”
陈子壮听了哈哈大笑，戏谑道：“叫你贪花好色，这回是翻到了醋坛子，行，我这就让人回去跟夫人说一声，让她去你府上探望。”
刘重元微微摇摇头，有些苦笑的说道：“不，我夫人不是因为我纳妾而生气，她是因为我纳贵妃之妹为妾所以生气。论起忠君爱国，我俩可都比不上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