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事情让刘重元很是烦扰，而国家大事也事事让人忧心。河套的战事且不说，最让刘重元以及内阁忧心的是旱灾的蔓延。北方持续三年的大旱今年看起来已经有所好转，陕西、山西乃至是河南都报入春以后终于开始下雨了，虽然不大但是总算让人看到了希望。河南这次闯军大败，跟河南老百姓看到下雨有了希望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北方有缓解的迹象，南方确又开始出现旱灾。湖广来报自去年全省多处出现大旱之后，今年开春之后又普遍性的没有春雨，恐怕湖广今年的大旱是跑不掉了，尤其是素称鱼米之乡的湖南，去年的旱灾就已经颇为严重，原以为只是偶然，没想到今年恐怕仍旧是大旱。
就连刚刚回到麻城的大哥也写信过来，说及麻城今年开春的雨水也很少，几乎没有，流经的举水河水位以看的见的速度在下降，村镇之间每日都因为抢水而发生械斗，今年这场大旱恐怕小不了。
湖广乃是大明的粮仓，俗话说湖广熟而天下足，湖广的旱灾已经不仅仅是湖广一省的问题问，湖广大旱造成的粮食歉收将直接影响整个大明的粮食安全。
不仅仅是湖广，就连一向被称为水乡的江南也爆发旱灾。据刚刚收到的南直隶巡抚史可法的奏报：“太仓州大旱，斗米钱一百一十文，民有食子者。冬米每石四两，饿死载道，河中浮尸滚滚。城门巷口抛弃小儿百十为群，或有人引去，或视其僵死者，尽弃之丛冢，或聚而焚之，或掘坑埋之，盖不胜数。幸不死者，剥榆树皮为饼，糠皮为粥，一望村落，树皮剥尽，是数十年没有过的饥荒。”
除了太仓州，镇江府、常州府等地也发生了大规模的旱灾。镇江府境内的长荡湖乃是省内有数的大湖，横跨金坛、溧阳等数县，因为干旱居然已经逐渐干涸，百姓先是抓鱼，鱼抓完了摸泥鳅等，等到干旱晒干了湖底，整个长荡湖都成了可以直接行走的陆地。
史可法奏请朝廷，不说免去至少要削减今年江南的赋税，必须增加地方提留的赋税和粮食，用作赈灾和以工代赈。这两年，北方数省大旱，赋税收不上来，大明财政基本上都压在江南和湖广身上，尤其是江南，原本赋税压力就很重，增加了辽饷和剿饷，朝廷考核又严、时时催逼，南直隶官府的催收压力很大，老百姓怨声载道。若是今年即将大旱，朝廷还不减赋税，恐怕江南会出乱子啊！
除了南直隶，旱灾还蔓延到更南面的浙江，而且不仅仅是旱灾，蝗灾也接踵而至。湖州府、宁波府去年大旱，大面积的蝗灾又接踵而至，蝗虫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寸草不留。于是浙江巡抚熊奋渭上书朝廷，浙江接连遭遇天灾，数个州县都出现大批的流民，亟待赈济，因此浙江巡抚衙门准备会同各府优先赈济灾民，鼓励地方大户捐钱捐粮，以渡时艰。此时能够维持去年的赋税上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执行去年朝廷要求的清理拖欠的诏令恐怕会引起动乱，因此也提出来请求暂缓清理拖欠。
花钱的口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而交钱的省份越来越少，缴的也越来越少，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很多问题说来说去都是钱的问题，之前不同意李信扩编八万河南团练的折子，江南湖广都发生灾害也是主要原因。
看着这一摞奏折，跟着奏折进来的蒋德璟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郑芝龙上缴了八百万两银子到京，户部稍微宽裕了一点点，这下子江南、湖广两大粮仓又来了大灾，预计今年、明年都会歉收，若是同意这些省份的请求减免赋税那户部恐怕要揭不开锅了，朝廷的军费怎么办？准备开展的对东虏的战略进攻还打不打了？还有京官、羽林虎贲军的薪俸怎么办、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蒋德璟有些无所适从。
可要是不同意，户部无疑是站在这几个省的北面，发生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都要算到户部和他蒋德璟的头上，定要被人骂死了。
“南直隶和湖广肯定是要减免赋税，受灾最重的几个州府免征，受灾较轻的减征。户部也要合计一下，争取减征的幅度不要超过一成，最多一成半。”想了想，刘重元还是不愿意冒着江南和湖广发生动荡的风险，这两地乃是大明当下最要紧的两省，湖广产粮，江南上缴赋税高，钱粮乃是大明当下最急需的。
“好，这个我去跟两省协商，一成的话就是六十万两左右，一成半就是九十万两。这又是个大缺口啊！还有浙江怎么回复？”蒋德璟听到刘重元沉稳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
“浙江的清理拖欠肯定不能停，赈灾是赈灾，清理拖欠是清理拖欠，决不能混为一谈。拖欠的都是大户，即便是有天灾也不至于交不起拖欠，只不过是又想借机赖掉而已，咱们岂能如他们所愿。一定要坚决彻底的清查出来，将欠赋缴纳出来。至于赈济，可以在上缴完赋税之后朝廷在酌情下拨部分钱粮用来赈济，两者决不能混淆。”
蒋德璟想了想说道：“子乔兄所言有理，只是现在的浙江巡抚熊奋渭毫无担当，顶不住那些士绅大户的压力，根本无法开展清欠的工作，要让他顶着天灾去清欠恐怕不现实啊？”
“你的意思是换人？”
蒋德璟点点头，早在去年论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想要换掉软弱的浙江巡抚，只是当时内阁刚刚秉政，不宜有太大动作引起动荡，这才放了下来。现在既然熊奋渭对浙江士绅无能为力，那也只能将他换掉了。于是略想了想，刘重元说道：“你看季通兄如何？”
袁继咸，字季通，天启五年进士，曾任辽东北洋两军军法官，与刘重元、蒋德璟二人共事很好。而且他嫉恶如仇清正廉洁，又富有地方行政经验，出抚浙江正能对付浙江的那帮士绅。不过蒋德璟迟疑道：“季通兄人才难得又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我还以为你会让他出任一地总督呢！”
“浙江清欠，可不亚于一场战争啊！”刘重元无奈的说道：“这些个士绅大户，在地方上盘根错节，实力雄厚，历经多少人巡抚仍然能够一任一任的拖欠下去，就可见其厉害之处，非手腕强硬又灵活、理政经验丰富之人不能成功，正要是把那些士绅逼急了，说不准就要打仗的。”
蒋德璟听了大吃一惊，却也明白刘重元所言非虚。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么多年，浙江那些士绅大户不知道欠了多少钱，真要让他们清欠，将所欠赋税缴纳出来，简直就是扒了他们的皮，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去阻止。
南直隶和湖广减赋，浙江也要拨款赈灾，这样一算今年就有一百万两银子的缺口了。想到这些，蒋德璟就愁眉不展，不由说道：“子乔兄，之前我跟你提起的清理盐政一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现在河套战事正酣，辽东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战，户部的钱粮跟流水一般的往外涌，可偏偏进项确是又减少了一大块，在不想办法开源恐怕到了年底日子又要难过了！”
之前，蒋德璟提出来想要重新派出疏理两淮盐法道，去整理两淮盐政，争取增加盐税。明朝的盐政最初是以开中法为核心，也就是盐商运送粮食到九边，取得盐引，然后以盐引到两淮购买食盐，在将食盐卖给老百姓牟利。这其实就是将朝廷应该负担的九边输粮任务，转嫁给盐商负责，说起来算是一种懒政，只是在明初九边荒芜，盐商为免除千里运粮的困难，干脆招募农民到边疆种地，就近向九边输送粮食，称之为商屯。从而为九边的开发奠定了基础。
可是后来，皇帝拿盐引赏赐太监、勋贵以及宗室，盐商们辛辛苦苦运粮、种粮到边疆才能换得的盐引，太监、勋贵和宗室轻轻松松的就能从皇帝那儿空口白牙的拿到，这被称为占窝。盐引发放过多泛滥，于是盐商们很多手持盐引却拿不到盐，有的一等十数年也拿不到直接破产。为此盐商们纷纷巨资贿赂盐政官员，以求能够尽快拿到盐。于是盐政越发的腐败，朝廷所能收到的盐税反而越来越少。
去年全国有盐引245万引，产盐4.9亿斤，收到的盐税却不过百万两，这还是崇祯以来因为财政困难强行增加了盐税才有的，往前才八九十万两。而相比之下一百多年前的宣德年间盐税就有130万两。典籍之中宋代宋神宗时期盐税收入达到1500万贯，大约相当于1500万两银子，由此看来，大明盐税上的损失每年都高达上千万两。当然也必须看到，大明总体来说盐价很低，老百姓可以吃到很便宜的食盐。但是刘重元认为，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候，已经不能去考虑这些民生了，能够提高朝廷的收入才是最紧要的。
蒋德璟提出来重新派出疏理两淮盐法道，就是想要趁着当下皇权微弱，皇亲国戚、勋贵大臣失去话语权的机会，重新梳理占窝现象，清理他们贪占的盐引，让盐政重回正规，让朝廷所能收到的盐税提高。
但是显然刘重元觉得还不满足，因为他认为大明的盐政制度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食盐乃是老百姓生活必不可少的，因此也就是历朝历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对财政收入的贡献仅次于土地税收，有些朝代甚至能占到财政收入的一半。大明的盐税收入如此之低，即便是再怎么整顿也提高不到哪儿去，因此刘重元考虑的是进行一次革命性的变革，彻底的革新盐政制度。
刘重元记忆之中，后世依旧在施行的是食盐官卖，而历史上的汉朝武帝时期，为了弥补因为对匈奴战争巨大的开销，而采纳桑弘羊的建议施行盐铁专卖，包产包销。朝廷派遣官员统管整个生产、运输和销售的所有环节，也就囊括走了所有的盐业利润。但是官府统管一切，必然需要大量的人员开支，并带来效率的底下和过程中的腐败。因此自唐代开始，逐渐将部分环节交给商人，以节省政府开支提高效率。
之后，历朝历代都基本围绕着食盐的制、收、运、销四大环节以及官、商之间的分工来进行组合而已。刘重元思虑良久，觉得还是对食盐的生产进行征税，借鉴之前任北洋总督时拍卖矿山开采权的办法，拍卖食盐的专卖权，从而简单粗暴地达成增加赋税的目的。具体做法是：彻底的废除之前的盐引制度，转而由户部在大明各个盐场派驻盐政官员，然后以万引为单位，将盐场生产出来的盐进行拍卖，盐商价高者得。当然拍卖会设定起拍价，也会设定一个最高限价，设定最低价是为了保护盐价，避免盐商串标故意压价；而设定一个最高限价，则是为了防止竞标太过激烈造成市场盐价的涨幅太高。
而拍卖之后，官府不再对盐商的销售进行任何限制，也不再对之后的运输和销售再征收任何赋税。这样的话，朝廷只要管控住拍卖环节，管控住私盐的开采和销售，就能以最少的投入换得最高的收入，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房地产开发，只要把控住了土地的招拍挂，就能在房地产市场攫取最大的收益。
去年户部统计的产盐是245万引，刘重元觉得就以每万引一万两银子作为起拍价，这样朝廷起步就能收到245万两银子的盐政收入，比起现在直接翻了一番。如此每斤食盐的成本就是5文钱，而大部分地区目前食盐价格是每斤18文钱，盐商应该依旧有足够的利润。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其他还包括各盐场产量的规定，每万引食盐的销售地的划定，食盐拍卖的具体细则，这些都要户部盐政官员们进行细细的思量和反复的琢磨，同时以后真的施行起来，也需要反复的进行调整和补充。但是总的原则就是，尽量将盐政简单化，尽量在保证朝廷收益的基础上将食盐买卖市场化。
蒋德璟听着刘重元的构想，越想越是兴奋，越想越觉得很有钱途，忍不住的就要赶紧回户部与相关官员商讨这一新盐政思路。过往大明两百多年一直围绕着开中法来施行盐政，即便是之后改行折色，也只是将输粮改为纳钱，仍旧是在旧的制度中打转转。
而蒋德璟就感叹，刘重元总有这样的眼光，跨越所有旧的制度和习惯，想出新的有建设性的办法，来从根本上解决大明一系列的顽疾，不得不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