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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看书 > 玄幻 > 魔剑仙翎 > 第七章 冰灵雪谷

疑惑间,“玄武殿”门扉洞开,焚香缥缈间,慕云子徐步走出来,白发萧萧,眸如朗月,云袖飘扬,俨然出世仙翁。

云扬乍见师尊,这才恍然,师尊身在玄武殿,仅流露几分剑意,便已令自己手足无措,心下大为折服。当即紧咬牙关,奋力使动“雪山寒梅剑”,剑诀变幻,长剑凌空飞舞,风雪弥漫,化出百十朵梅花剑影,将自身团团裹住,心里只想,能在师尊手底多撑一刻也是好的。

慕云子轻抚白须,见云扬入门剑术已颇有火候,面上流露赞许神色,瞧来慈蔼可亲,半点也无一派掌门之尊的威严气魄。一甩云袖,灵力外吐,拂中半空中数片雪花,雪花去若疾剑,破空声清脆悦耳,势头锋锐,无异神兵利刃,穿过重重剑影,击在云扬手中长剑剑身上。

伴着“叮”的一响,云扬所化梅花剑影,经雪花一打,剑花朵朵凋谢,虎口巨震,长剑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个旋儿,插入雪地。云扬不料轻盈飞雪落入师尊手里,竟有如斯威力,凌空翻身落在剑尾,单足而立,手上剑诀忽变,催动“九巍诀”,灵力流转,引得漫天雪花绕着他身周盘旋飞舞,煞是壮观。

慕云子拈须轻轻一笑,道:“花拳绣腿,临敌时,中看不中用。”师尊不似父亲那般严厉,云扬也调皮起来,道:“师父,我要发绝招了,小心。”慕云子听到小心二字,孩子气十足,不禁哈哈一笑。

云扬伸手拈来两片雪花,九巍真气运到十足,凝指弹出。这一招效仿师尊衣袖拂雪,加以变化而来,但飞雪所蕴劲力,却天差地别。

两片雪花飞至慕云子身畔,好似撞上一堵无形之墙,无异蚍蜉撼树,劲力卸尽,轻飘飘坠落而下。慕云子颔首笑道:“现炒现卖,新鲜热辣,虽有形无神,这份天赋,却也难得。”云扬得师尊夸赞,一股喜悦之情涌上眉间,踏上飞剑,嘻嘻呵呵的飞来飞去。

这时,谢冰等人赶来,拜见恩师。五人脸上笑意盈盈,萧霁大声道:“恭喜六弟,这以后,我们就可以一同修习仙霞功法,弟子居的活儿,从此也有你一份了。”众人哈哈大笑。

云扬收剑落地,笑道:“这一年来,小弟多蒙师兄师姐们关照。”凌宵嘴角微抿,道:“六弟,好说,好说。”

诸人说了一阵子笑言,慕云子忽道:“今日就到此为止罢,你们随我来,为师有几句话想问。”六人齐声道:“是,师父。”骆雪、萧霁、江寒、凌宵均为云扬感到高兴,说说笑笑,拥入玄武殿。

慕云子正色道:“扬儿,今日剑试,以你资质,当不止此修为才是?近来是不是偷懒,没有好好练?”众弟子不料师尊有此一问,但想这些日子,小师弟的确神神秘秘,心头着实疑惑,均把目光落在云扬身上。

云扬拧着衣角,低头默然。殿内一下子静悄悄的,殿外风雪有声,气氛异常肃静。

谢冰忽道:“禀师父,六弟虽贪玩心重,却并无懒惰之性,以小师弟的聪明,来日修为定在弟子之上。”

慕云子道:“身为掌门弟子,就要在同门之中做好表率,扬儿,你心性不专,可知错?”云扬低眉垂目,细声道:“弟子知错……”

慕云子道:“既然知错,为师罚你去冰灵谷扫雪,以磨炼心性,不得师命,不可出谷,你可有异言?”

众弟子听师尊处罚小师弟,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师尊向来慈蔼,没想到这次对小师弟这般苛刻。骆雪见云扬仍一言不发,忙道:“师父,小师弟他……”刚说到一半,云扬大声打断,道:“师父,弟子愿往雪谷扫雪,绝无异言。”双目微微泛红,凝视骆雪,眼中尽是恳求之色。骆雪心下一软,情知小师弟不愿吐露心事,只好作罢不提。

慕云子吩咐道:“冰儿,由你送小师弟前往冰灵谷。”谢冰恭敬道:“是,师父。”慕云子闭目入定,幽幽道:“你们下去吧。”众弟子依言退出玄武殿,循路折回。

剑试已毕,云扬回到弟子居,没精打采,支颐而坐,寻思:“此番被师尊罚去雪谷,不知何时方回?下山之想,只得另做计较了。”念及此处,不由满腹愁水,揪心难言。

金乌西沉,已是晚饭时分。云扬走进膳堂,脑海中顿时浮现初上仙霞峰时,娘亲下厨画面,他握筷出神,愣愣发呆,想起娘亲眼中闪动的泪花,当时不以为然,直至此刻才有所领会。

一旁的谢冰见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云扬思绪扰断,惊过神来。谢冰只道他是被罚冰灵谷而不开心,便道:“六弟,冰灵谷乃仙霞派禁地入口,有一位剑仙前辈驻守,寻常弟子不得随意出入,师父罚你去扫雪,想必另有深意,你且宽心些。”云扬低着头,嗯了一声,郁郁寡欢,便不说话了。离开时,桌边斑斑点点,遗下一串泪痕。

夜阑人静,云扬思绪纷纭,又是一个不眠夜。寒风呜咽,直吹进他心里,拨动心弦,泪水不自觉颤出眼眶,滑落无声。也不知多少个夜晚,每当思亲心切,蓦然伤怀,就会偷偷泪落。

次日,云扬御剑随谢冰飞往神女峰南麓。遥遥望去,雪峰下,横亘一川冰谷,河川轮廓清晰,早已冰封绝流,宛似一条弯曲的浅蓝蛇蟒。

二人按剑落地,迤逦进谷,风雪啸杀,苍然寂寥。一缕琴声如丝如雨,飘飘渺渺,清幽中别有一番凄凉意味。行不多时,但见山崖下雪檐斜飞,银楼高耸,亭台危楼倚在高峰绝壁,鬼斧神工,叹为观止。

云扬眼界大开,不禁感叹造化之奇。远处,冰河边一株雪松亭亭如盖,松下两名童子执子对弈。

谢冰与云扬行到近处,但见两名童子约摸八九岁年纪,身着银雪貂裘,头顶红线束发,红线彼端各挂七颗明珠,每颗珠子大如指头,光晕淡淡,仙气缥缈,想不到这荒山雪谷竟有这等童子。

二童生得眉目如画,容貌俊雅,面貌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孪生兄弟,只是脸上稚气未脱,挂着一副天真烂漫。

谢冰拱手作揖,尚未开口,一童手执白棋,手臂轻抬,示意噤声莫扰。谢冰、云扬对望一眼,云扬微微一笑,指了指棋盘。谢冰皱眉望去,棋盘上黑白之争,势若水火。

棋局已至中盘,黑白大龙厮杀如火如荼,风云诡变,妙招纷呈。谢冰深通弈理,目光被棋局牢牢吸住,一时间,竟忘了此来何意!

两名棋童棋艺超凡入圣,每落一子,均有异想天开之妙,非常人所能揣测。耳畔琴音缥缈,谢冰眼前一花,景物变换,进入一个奇妙的境界,仿佛置身茫茫星河,星斗灿烂。

只见棋童手执的并非棋子,而是一颗颗明亮的星辰,以群星为子,苍穹作盘,掬日月,挽天狼,纵横参商,演周天星相之变化,斗转星移,玄乎其玄。

谢冰大是诧异:“这是……弈星!”背上长剑在鞘中微微颤动,迸出一缕缕星辉般的光芒。

云扬不谙棋道,见谢冰如痴如狂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拉了拉他衣袖,谢冰竟不为所动。云扬不防他如此入迷,自己又看不懂,大觉无趣,眼珠一转,已有计较,忽然脚下一滑,佯作跌倒,“啊哟”一声往棋盘上扑去。

谢冰恍过神来,见状大惊失色,忙将云扬拉住,眼中愠起几分恼色。两名棋童处变不惊,只作没见,凝眉苦思棋局变化。

云扬干笑两声,道:“大哥,这下棋有什么好看的?”谢冰这才知他不懂对弈,敛眉一笑,道:“棋之一道,变化莫测,须顾全大局,高瞻远瞩,步步争先手,方能争胜负。我也没想到,这小小棋盘,竟能推演出周天星辰变化!”云扬听得莫名其妙,眼中一片茫然。

白棋童子忽道:“追月,这局棋已下了三天三夜,不下了罢?”黑棋童子笑道:“也罢,流星,别怠慢了客人!”

云扬瞠目结舌,一盘棋三天三夜也下不完,心想如此折磨人的事,万不可学。

二童放下棋子,起身见礼,追月道:“我哥俩在此下棋等候二位,因棋入迷,让二位久候一会儿,亮来不会见怪罢?”

“原来他们早知我们要来。”谢冰心中狐疑,当下不动声色,道:“岂敢!岂敢!二位棋艺高妙,谢冰佩服。”

云扬却听得不耐烦,道:“大怪特怪,两个小娃娃装模作样,故意让人受冷受冻,笨蛋才不怪呢。”他不过大二人一两岁,却以大人的口吻调侃追月流星。

二童哈哈一笑,也不生气。流星道:“那你就大怪特怪好了。”云扬哼了一声,转头不理。

“二位随我们来罢。”追月在前引路,云杨、谢冰次第紧跟,流星走在最末。

“谢大哥不愧是掌门弟子,胸襟气度,果然不凡。”追月故意奉承谢冰,言外之意是说云扬心胸狭隘,给谢冰比了下去。云扬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追月又道:“谢大哥也是爱棋之人,几时手谈一局如何?”

谢冰道:“下棋易学难精,我不过略懂皮毛,远远不是你兄弟对手。”

流星得意洋洋,笑道:“谢大哥过谦了,我哥俩摆下‘星辰局’,谢大哥能看懂,可见棋艺非凡,不像某些人,跟傻子一样。”

云扬心知他绕着弯儿骂人,以报方才自己无礼责备,没好气道:“傻子怎么样,没听过傻人有傻福么。”

二童微笑不语,追月掏出一卷锦帛,回头递给谢冰,道:“谢大哥,这卷星辰棋谱送给你,你若喜欢,不妨花些心思参详参详。”

谢冰嗜棋如痴,对方以星辰谱相赠,眼中闪过一丝神采,当即却之不恭,珍而重之收入怀中,道:“星辰弈相,变化通玄,如此厚礼,谢冰多谢了。”

流星道:“难得有懂棋之人,这棋谱我哥俩烂熟于心,留来也无用,谢大哥好生参悟,来日有机会,咱们切磋切磋。”谢冰道:“一言为定。”

一路上,谢冰与追月、流星言谈甚是投机。云扬不懂围棋,插不进口,与三人虽近在咫尺,却似隔着几重山岚一般,独自一人闷闷不乐。

隔了一会,云扬又想:“自己几时变得这般小气?”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流星瞥见云扬举止怪异,偷偷失笑。

冰谷内置有一口巨鼎,足有一间茅屋大小,晶莹光洁,仿佛玄冰铸就。鼎中插着一柄巨剑,样式古朴,似欲冲天而起。剑身以六根铁链束缚,铁链彼端与两侧崖壁相连,以雪川灵气,压住巨剑冲天气势。

追月领着诸人绕过剑鼎,来到崖下一座阁楼前,方才听见的琴声,便是从这楼中发出的。

追月大声道:“爷爷,他们到了!”

但闻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道:“进来吧。”追月转身对谢冰与云扬道:“里边请!”谢冰欠身道:“请!”

四人穿楼而过,步至内院,院中一座六角小亭,砌银铺玉,覆着厚厚的白雪。亭下坐着个佝偻老者,正自抚琴,琴案上点着一炉香,焚香袅袅。

老者衣履凋敝,一副饱经忧患、风烛残年的模样。云扬双目停在老者脸上,只见他满脸皱纹深如沟壑,双眼光亮一明一暗,细看之下,老者右目神光炯炯,十分明亮,左目却空洞无神,显然早已盲去。

云谢二人分明感觉到老者身上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气息好似亭外飞雪,有股覆尽千山皆白,冻结万江绝流的锋芒气概;又似龙困于渊,虎落平阳,颇有几分任造化捉弄,唯有听之任之的无奈!

这是怎样一位风华人物?竟落魄于此!

师兄弟俩对望一眼,均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敬畏之情,双双拜见。谢冰早闻冰灵谷住着一位剑仙前辈,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不禁暗暗折服,当即说道:“晚辈谢冰拜见前辈,晚辈奉家师之命,送小师弟前来受罚扫雪,还请前辈指点。”

“免礼罢。”老者一边抚琴,一边慢悠悠说,目光落在谢冰身上,停驻片刻,道:“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冰者洁也,谢者逊也,冰为名,谢为姓,自命高洁若冰,又觉逊色不如,大盈若冲,这原非你本名吧?”

谢冰悚然一惊,双眸微微颤动,仿佛沉寂时许的幽潭,忽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云扬隐觉一股压迫之意,好似寒霜一般侵人肌骨。抬眼望向谢冰,见他神色黯然,料来老者所言非虚。这位大师兄平素寡言少语、面若冰霜,这背后,好似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良久,谢冰未置一词,老者锐利的目光转到云扬身上,道:“你就是云扬,听你师父说,你近来贪玩成性,用功不专,因此罚你前来扫雪,我且问你,这满谷皆雪,亘古如斯,你打算从何扫起?”

“满谷皆雪,从何扫起?”云扬低眉沉吟,老者这一问,可叫他为难了。流星笑嘻嘻的递来一把扫帚,云扬握在手里,恍恍惚惚走出阁楼,伫立风雪中,举目望去,一片冰天雪地,心头好不茫然,正如老者所言,满谷皆是白雪,到底该从何扫起?又从何而终?

他坐在门槛上,蹙额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蓦然回首,天色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已然夜深了。起身四周一张,深谷空旷,风雪有声,楼中残灯如萤,明灭摇曳,也不知谢冰何时离去?

忽听脚步轻响,流星送来些清淡素食,笑道:“一天了,还没想明白么?”云扬长长吐了一口气,无奈摇摇头,腹中早已饥火难当,当即大快朵颐,青菜白饭,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流星瞧他吃相粗俗,大失雅趣,不禁莞尔,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了,待会儿你自个儿去东边厢房睡罢,我困了。”

云扬回头来,却见身后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流星的影子,嘀咕道:“小屁孩儿,走这么快。”

“你才小屁孩儿,哼!明儿不给你送饭,看你还无礼。”流星的声音幽幽传来。云扬不料他耳目如此敏锐,尴尬一笑。

次日,云扬顶着红红的眼圈,神色萎靡,惹来追月、流星一阵嘲笑。云扬生性豁达,不以为意,道:“你们有所不知,昨夜我同一妖怪大战三百回合,因此没有睡好。”

二童脸上写满了不信二字。追月笑道:“什么妖怪如此大胆,竟敢来冰灵谷放肆?”流星附和道:“可能是一只夜猫成了精,吃不惯青菜白米,想去偷油吃。”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云扬“切”了一声,摆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这时,一股似有似无的气息悄然弥漫,云扬提起几分精神,瞥眼望去,那独目老者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当即恭敬道:“前辈。”

老人面无表情,只问:“你想好了?”云扬摸了摸头,神色尴尬,浑不自在,喏喏道:“还……没有。”老人转身步往小亭,道:“那今日就先把庭院中的雪扫净。”云扬跟在身后,道:“是。”老人冷冷道:“记住,何时扫完,何时就有饭吃。”

云扬环视庭院一周,目测院子纵横不过三十余步,不禁窃喜,这有何难,欢喜道:“弟子遵命。”当即抄家伙开工。

平日里扫雪之事,乃追月、流星哥俩的活儿,今日有人接替,也乐得站在一旁瞧热闹。因常时常打扫,是以院中积雪厚不过盈寸。

一个时辰过去,云扬大汗淋漓,院中终于看不到一点雪渍。伸袖拭去额角汗水,长吁一口气。忽听流星嘲笑道:“亏还是掌门弟子,这么点事儿,累成这个熊样。”追月跟着补一句:“就是,就是,还好没有外人,要不掌门真人的脸都丢尽了。”

云扬只觉字字如芒,句句戳心,心中登时来气,心想自己一番辛苦,竟换来两个小屁孩一顿冷嘲热讽,大觉不甘,出口驳道:“有本事,你俩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不用流星帮忙,一个人三下五除二,片刻功夫即能办到。”追月挥手比划,洋洋得意。

云扬眼色不屑,自然不信,脑中灵光乍闪,面露诡笑,道:“你若真有如此能耐,我们不妨打个赌。”

追月和流星相视一笑,双双眼色一亮。流星道:“既是打赌,就得立下彩头,方才有趣。”

“这个自然。”云扬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押赌注,举起乌黑长剑,“我若输了,这柄剑归你们。”

流星笑道:“好,一言为定,可别后悔。”

“焉有后悔之理,你们输了怎么办?”云扬胜券在握,信心十足。

追月笑了笑,道:“我们输了,任你差遣一个月。”

“好极了。”云扬一口答应。他见追月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片刻之间,怎能轻而易举清扫干净,是以笃定他无此本事。

追月道:“明儿一早,待雪下厚一些,让你开开眼界。”

云扬“切”了一声,嘀咕道:“吹牛的本事倒是一流。”

追月、流星微笑离去。云扬来到亭中,那老人只顾抚琴,对二人打赌之事恍若未见。云扬道:“前辈,院中积雪已除,接下来晚辈作何打算?请前辈指点。”

老人不答,隔了一会儿,云扬又问一遍,老人好似沉浸琴律,充耳未闻。云扬眉头紧锁,心底暗骂:“这老头儿装模作样,诚心与我为难。”

这念头刚起,忽觉右脚小腿一麻,扑通跪了下去。欲再站起,才发觉右腿提不起半分力气,用尽浑身解数,仍不见效。

只听老人缓缓道:“小孩子心里不敬尊长,该打。”

“你……”云扬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心里想什么,这老头儿竟都知道,真是怪哉!当即不敢胡思乱想。

老人又道:“我且问你,拜师学艺,所为何来?”

云扬不假思索道:“我要学成青莲剑仙李白那样的本事,一剑削断山崖上的瀑布,表演给娘亲瞧。”想了想,又道:“我要学成断水化境,像爹娘一样,御剑江湖,做一名行侠仗义,令人敬仰的剑侠。”

在中州剑湖城时,云扬常听爹爹说起天山风物,也不禁神往,想来天山瞧一瞧,至于拜师学艺,却无兴致。

后来在巴山蜀道上,徐澜一句无心之言,竟在她心里埋下了一苗火种。上得天山,才知师门教义,在于一个侠字。这时老者一问,顺口答了出来。

老人听他说得诚恳,心性淳朴,呵呵一笑,道:“小小年纪,这份心思可贵,起来吧。”

云扬右腿血脉一通,登时站了起来。

老者道:“断水化境,天下间有此境界之人屈指可数,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老前辈,你到了断水化境吗?”云扬问。

老人默然时许,叹道:“有又能怎样呢?一个人本事越高,就越狂妄,睥睨天下,目空一切,早晚都会惹出祸端。”

云扬听得满腹疑云,不明白为何本事越高,就越会惹祸?琴声忽然停歇,一下子宁静下来,落针可闻。

“就算练到断水化境,有些事,仍不可扭转乾坤,更不能逆天改命。”老人有些语重心长,仿佛叮嘱弟子门人一般,“你且记住,我辈修真弟子,需恪守本心,侠义为先,凡事尽力而为,不可太甚,记住了吗?”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云扬只觉这老头儿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似懂非懂的应道:“记……记住了。”低下头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修仙学艺,最忌心有杂念,心不静,手则不稳。”老人缓缓道。

云扬默默恭聆教诲,偶尔顶撞一句,便被骂个狗血淋头。后来不论老人说什么,都不敢稍有微词。

辞出小亭,云扬反复沉吟老者所言,脑中混乱一团,半天想不出一丝头绪。摇摇头,唯有囫囵吞枣,一字不落地记下,以待日后推敲琢磨。

次日晨晓,云扬跨出门扉,遥见追月、流星冲了过来,道:“早啊!”

流星笑嘻嘻捧过云扬手中那柄乌黑长剑,云扬若无其事,道:“有劳了。”追月拉住他右臂直往庭院赶去,似是早就等不耐烦了。

昨夜通宵大雪,院中积雪早已没足。云扬心下得意,双手环抱胸前,对追月道:“追月小哥,请吧!”

追月笑道:“既是云兄吩咐,那小弟就献丑了。”二人称兄道弟,言语间客套起来。

追月挽了挽衣袖,捏起剑诀,双臂一轮,空虚左右各画一个圆圈,大开大合,缓缓闭目,嘴唇轻轻翕动,似在诵念法诀。

云扬见追月一本正经,似模似样的酝酿半天,却没施展出半分法术,不由暗自好笑,悄步走到他身旁,伸肘一拐,道:“诶!我说成不成啊?”

“你说呢?”追月右目虚睁,瞥向云扬,嘴角露出一丝诡笑,剑诀一动,忽道:“风起。”

忽然间,凭空生起一道旋风,卷起遍地落雪,飞起数十丈之高。狂风龙卷,势头越来越大。

云扬瞠目结舌,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修炼“九巍诀”已有几个年头,眼下修为,也只能引动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而已。要弄出如此龙卷狂风,却还办不到。是以他怎也没料到,这小屁孩儿竟有这等本事。

名师出高徒,云扬立刻收起小觑之心,内心深处,隐隐对那位老人多了几分敬畏之情。

追月洋洋得意,尽情卖弄绝学,身影一动,法诀变幻,一股剑意随风弥漫,口中念念有词:“巽为风,风生剑,去。”他法诀起落,狂风中化出缕缕风剑,漫天纵横。

风无常,水无形,这风剑有质无形,变化莫测,的是一套上乘神技,与凝冰为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云扬眼界大开,羡慕佩服参半。

狂风怒卷,有若龙吟,院中积雪一卷而净,忽然冲天而起,飞往山谷荒野。追月喝一声:“落。”他剑诀一收,风止雪落,撒在荒野林间。

“接剑。”流星将剑掷向追月。

追月伸手接住,拔剑出鞘,剑身晶莹透明,恍若一段寒冰,缕缕锋寒之气扑面而来。追月曲指一弹,“叮铃”一声,有若九天凤鸣,余韵悠悠不绝。

追月握着剑反复婆娑,眼神中似有一丝怜悯,叹道:“蝉月古剑,世俗蒙尘,沾染一身浊气,竟落得这般下场!”他小小年纪,言下怅然,好似故友重逢一般。

“蝉月……古剑?”云扬惊叹一声,双眸不容置信的瞩目着追月,看样子,这小屁孩儿与这柄剑竟颇有些渊源。

一旁的流星道:“我记得蝉月列任主人都是女子,上一任更是位巾帼豪杰,只可惜红颜薄命,可悲可叹!”

云扬越听越觉糊涂,这柄剑乃剑堂开阳长老偶然寻得,这两小屁孩儿怎会知道这许多?莫不是信口胡诌,吹牛诓骗自己。又一想,随即恍然,这兄弟俩跟着雪谷老人,知晓一些奇闻异事,就不足为奇了,于是道:“得了吧,越吹越玄乎,说得跟真的一样。”他这一跟头栽得不小,焉能就此甘心,心里暗暗立誓,不洗此败,誓不出谷,又道:“今日我认栽,是我轻敌大意了,这柄剑你们好生替我保管着,来日我一定要取回来。”

“我等着。”追月笑着说,“不过这柄剑乃女子所用神兵,你一个男儿身对之念念不忘,羞也不羞?”

云扬原本不服,听他这话更加来气,怒道:“胡说八道,谁说只有女子才能用?”

追月笑道:“好,空口无凭,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说罢,还剑入鞘,恢复一贯乌黑黯然的模样。剑指竖于胸前,口中念诀,指尖飞出缕缕灵光,萦绕剑身。剑身腾起一股黑气,与灵光彼此纠缠,展开一阵激烈的搏杀。

须臾,黑气越来越盛,灵光一暗,渐有压灭之势。追月双目圆瞪,似乎难以置信,加快口诀,灵光复起光亮,与黑气僵持不下。

云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流星也吃了一惊,忙道:“我助你一臂之力。”双手剑诀一划,灵光飞出,压向那股诡异的黑气。

黑气中红光陡现,一个古怪的血红法阵霍然亮起,妖异之气充塞四周。

“住手!”阁楼前,独目老人忽然喝道。

追月、流星应声收手,灵光倏退,法阵血红色的光芒亮了片刻,随即渐渐黯淡,直至消失不见。二人盯着黑乎乎的古剑,神色惊疑不定。

“爷爷,这是‘巫古血印’吗?”追月捧剑奔至老人身旁,边走边问。

老人凝注古剑,沉思半晌,才道:“千年前,这种血封之术,随着楼兰古国一并消失在黄沙大漠,看来蝉月古剑和楼兰大有干系。”目光转向云扬,问道:“此剑如何得来?”

云扬道:“是门中一位师兄所赠,听他说,当年剑堂开阳长老下山,偶然得来。”

“凌啸晨!”老人目视远处,缓缓道:“此剑认主,且被人设下‘巫古血印’,若非血脉相连之人,不能解除,换做别人,尚发挥不出神剑威力十之一二,无异于一把破铜烂铁。”

流星眼珠一转,道:“爷爷,何不将之收在禁地,以待有缘人。”老人点点头,追月流星嘻嘻哈哈捧着古剑而去。

神剑虽好,寻常人却驾驭不得,云扬知晓原由后,心下泰然,也不强求。只是今日小看了俩小屁孩儿,愿赌服输,它日必找回场子。

此后,云扬继续扫雪,百无聊赖,只盼师父传命召回。可日复一日,却没半分消息传来,就连师兄师姐,也没来看他一眼。

头一日扫干净的雪,不消半日又满地皆白,忽想:“这雪扫之不尽,扫了又有何用?”蹙额沉思一会儿,口中喃喃念道:“心不静,手则不稳,凡事尽力而为,不可太甚。”想着闭目深深吸气,徐徐吐出,平复心绪,烦躁之感登时烟消。

缓缓睁眼,但见茫茫冰谷,一片洁白,老人的话又萦绕在耳边:“满谷皆雪,从何扫起,从何而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颇有所悟,不禁大喜,道:“满谷皆雪,本无边界,那里不能扫,那里又能扫尽。我竟好高骛远,试图将这一谷的雪扫尽,这不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么?云扬啊云扬,你可真是笨到家了。”

念及此处,不禁欢喜的跳起来。敞开双臂,闭目仰头,与风雪相拥,享受天地自然的洗礼。

这时,一股淡淡的剑意化入风雪,云扬一声惊呼:“师父!”举目望去,慕云子白发萧然,拂须远远站在雪松下,云袖潇洒,一副仙家风骨。

眨眼间,慕云子身影一闪,移形换影,已站在云扬身前,伸手拂了拂后者头发,道:“扬儿,师父罚你在这里扫雪,你怨恨师父吗?”

“不。”云扬摇了摇头,“师父不是罚弟子扫雪,而是扫心。”

慕云子闻言颇觉欣慰,眯着老眼,笑道:“好孩子,不枉为师一番苦心。”

半年前,仙霞峰,玄武殿。

时已夜深,殿内明灯高耀,玉炉焚香。壁上挂着一幅丹青肖像,线条古朴细腻,落笔温柔,人物神韵恰到好处,好似出自女子手笔。画中人年纪轻轻,神姿英发,飘逸绝伦,手执一柄赤红仙剑,古风古朴,状若饮血。人物旁提着“沧海第一剑”五个字样。

香炉中烟雾袅袅,掌门慕云子盘膝入定,雪发童颜,浑身灵光莹莹,轻烟缥缈间,恍若仙人。良久,慕云子缓缓睁眼,身上灵光渐渐隐退,道:“进来吧。”

原来,殿外弟子见掌门真人参法入定,不敢冒然打搅,只在殿门口徘徊苦候。此时骤闻掌门真人传唤,方才入殿参见,道:“掌门,传书。”呈上一卷信函,便退了下去。

慕云子拆开信函,纸上空空如也,一望而知设有本门禁术。他轻念法咒,指尖划过纸笺,光亮一闪,三行字迹涌了出来。

信曰:“禀掌门师兄,青丘魔狐之迹象,均与上古‘神魔之血’相吻。”纸笺末尾署名苍梧。

慕云子一目扫毕,神色渐渐凝重,揭开炉盖,焚去信函。衣袖卷起一阵疾风,飘然出殿,融入苍茫夜色。

虚空中流光陡现,法阵一闪,慕云子步履潇洒,悄然立在冰灵谷阁楼前。这是仙流中一门罕见的传送功法。

飞雪飘摇,残灯摇曳。一缕幽幽琴声,穿云裂石,冉冉回荡山谷。琴音孤寂,心意难遣,一个苍凉萧索的声音忽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慕云子伫立风雪,默然聆听片时,和道:“空谷知音少,弦断谁人听?”琴声戛然而止,良久,那人一声长长的幽叹,再没声息。

慕云子注视灯火,俄而,大门开处,迎出两名童子。二童手持宝器,银光胜雪,拜在慕云子跟前,齐声道:“追月、流星见过掌门真人。”

宝光辉映中,慕云子见二童生得俊俏非凡,含笑道:“起来吧。”二童起身引路,绕过楼台,来到一座避雪小亭,亭中灯火摇曳,一个佝偻老人双手按在一张古琴弦上。慕云子面对而坐。老人挥手示意,追月、流星二童捧下古琴。老人烹雪煮茶,忙活一阵,递来一碗茶汤。慕云子接过,细细品茗,颇觉回味。

老人忽道:“师兄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二人师兄弟相称,言谈熟稔,颇为亲近。

慕云子白眉一紧,心生担忧,缓缓道:“青丘蒙难,灵狐忽然魔化,嗜血凶残,天圣宗司马天成借此痛下屠手,狐族元气大伤。我让苍梧师弟、云师弟夫妇下山查访,联络蜀门、沧海二派。方才收到苍梧师弟传书,青丘魔狐之事,恐是上古‘神魔之血’为祸。为兄心里难安,只恐天下浩劫将至。”

老人闻言霎地变色,道:“上古之时,‘神魔之血’被女娲大神封印于‘纯阳鼎’内,千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如今突现青丘,莫不是神殿出了什么变故?”

“神殿?”慕云子神色诧异。

老人徐徐起身,仰望亭外,黑夜风骤,飞琼乱坠,不时飘进亭来。二人沉默一会儿,老人叹息一阵,久久才道:“神魔现,天下变!”

慕云子面孔微变,目光落在他孤清的背影上,默然无声。良久,老人道:“上古之时,轩辕黄帝兵讨神魔蚩尤,祖师爷魃同沧海剑客夏简联手擒之,祖师爷以‘泣血剑’斩下蚩尤头颅,蚩尤死不瞑目,以精血起咒,血及之地,万物皆魔。为免魔血祸害人间,人皇女娲将之封于纯阳鼎内,交由五大神使看守。”

慕云子道:“仙霞古籍记载,五大神使率领远古神族匿迹人间,将‘纯阳鼎’安置于羲皇城神殿,但神殿在什么地方,却并无记载。”

老人举碗叹道:“当年有一个人知道。”

“当年南琴北剑,何等风流。”慕云子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一桩往事,“难道,雀女凤瑶,竟和神殿有干系?”

老人不置可否,思绪飞回数十年前,道:“我当年下山游历,在北疆雪域邂逅瑶,我向她谈及中土风物,瑶无比神往,请我带她一览神州大地,我欣然答允。一路上,两人渐生情愫。有一次,瑶无意间透露出神殿,以及五大神使之事。我好奇心起,百般追问神殿位置,她只是微笑,却不肯吐露只言片语。游到苗疆丹穴山,便住了下来,那些日子,实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可好景不长,一日,突然来了三位相貌怪异之人,一句话不说便将瑶抓走,我独剑难支,被毁掉一目。待得伤愈,我寻遍天涯海角,也未曾探得半点有关神殿的蛛丝马迹。”

“能毁师弟一目者,天下间屈指可数,这三人当是不出世的绝顶高手。”慕云子流露惋惜,沉吟道:“难道也是神殿中人?”

老人徐徐摇首,显然不知对方底细,只道:“事关天下安危,师兄务必查清楚,以免魔血祸害天下。”

慕云子道:“大义当前,义不容辞。”老人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闻师兄近来收了个关门弟子。”

慕云子淡淡一笑,道:“你倒是耳目灵通,云扬这孩子,是徐澜小师妹之子。”老人闻言一顿,缓缓道:“原来是故人之子,想当年同门学艺,徐师妹年纪最小,脾气却最大,如今孩子都大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这孩子天资甚佳,只不过脾性执拗,倒与你年轻时颇有几分神似。”慕云子搁下茶碗,双眼停在老人脸上,重重叹了一口气,面有忧色,“这些年来,我座下收了冰雪霁寒霄五名弟子,仅冰儿乃我亲授,至于雪霁寒宵四个弟子,我均未多加关照,只怕扬儿这孩子亦如斯。”

老人右目中露出羡慕之色,饮一口茶,淡淡道:“师父领进门,修行还得看他自己。你若舍得,不妨让这孩子来冰灵谷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解解闷。”

“为兄深恐有负云师弟夫妇所托,扬儿能得师弟教导,真是莫大福分。”慕云子举起茶碗,复又搁下。他收授云扬,一来是小师妹之子,手足情深,不便推却。二来云扬天资佳秀,油然而生爱才之心。但这些年来疏于教诲座下弟子,又深恐误其前程,一时好不矛盾。刻下这桩心事有着落,不禁雪眉舒展,向老人细细道明云中秀送云扬回天山拜师的原委。

老人举勺添茶,缓缓说道:“师兄误会了,师弟怎会夺兄所爱。”

慕云子抚须而笑,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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