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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看书 > 玄幻 > 魔剑仙翎 > 第十一章 人雅似菊

门扉忽启,一缕阳光照进屋来。云扬掀开软被,坐起身,但听一女欣喜道:“云大哥,你醒了。”

云扬闻声望去,一道倩影举步轻盈,披着满肩金阳步入卧室。光芒刺目,云扬眯着眼,一时看不真切,只听“笃”的一声轻响,跟着又是一片轻微水声。

须臾,云扬眼前陡然一亮,但见床前婷婷立着一女,窈窕纤细,淡雅宜人,宛似摇曳篱下的一朵秋菊。那鹅蛋儿脸上,挂着一双明眸,明净澄澈,冲自己淡淡一笑。

这女子端庄秀丽,没有小七动人心魄的娇媚;没有黑衣女英秀出群的仙姿;也没有骆雪傲雪凌霜般的坚韧。有的,只是一份淡淡的优雅文静。

“在下失礼,姑娘贵姓……”云扬看着她,不自觉客套起来,心境一片宁静。

“我姓楚,叫楚离潇,擦擦脸。”女子递过一张白帕。

云扬接过帕子,擦了一把脸,瞥见壁上贴着一副字,字迹柔美,一望而知是女子手笔,轻念:“闲客幽栖处,潇然一草庐。”

楚离潇眉如新月,闻言轻轻一笑,道:“写得不好,云大哥见笑了。”

云扬笑道:“论写字,我是一窍不通,恐只有在下大师兄谢冰能与姑娘比肩。”楚离潇得他称赞,沉静自若,丝毫不以为傲。云扬又道:“我的姓名,已有人给你说了罢。”当日他垂死一击,司马徽负伤而去,自己也不好过,险些丧命。昏昏沉沉中被黑衣女救走,后来伤痛难忍,迷糊间又听黑衣女说话,心下更加了然。

楚离潇点头道:“当日给你治伤用药,你体内有一股寒气萦绕在心脉周围,又听墨鸢姐姐说你师承仙霞派,姓云名扬。”

“墨……鸢!”云扬低声沉吟,当日相问,黑衣女闭口不答,这时听楚离潇说出她名字,没来由心头一喜,怔怔出神。

“对呀,水墨之墨,纸鸢之鸢,云大哥……云大哥……”楚离潇见他神思不属,连叫两声。

“啊!”云扬如梦惊醒,神色别扭,“当日我被天圣宗弟子追踪,无意间闯入墨……墨鸢姑娘沐浴之地,实在唐突。”

楚离潇掩嘴而笑,道:“墨鸢姐姐说要取你双目,方解轻薄之恨呢。”

云扬心下一凛,站起身,道:“云扬非是轻薄之徒,既然墨鸢姑娘恨意难消,便来剜了我这对招子便是。”

“你不怕么?”楚离潇惊讶问。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有什么好怕的。”云扬笑嘻嘻道,“再说姑娘妙手回春,我那么重的伤都给治好了,届时还劳姑娘再给我治治眼睛。”

楚离潇道:“眼珠破了,便不能复明,除非换一对儿眼珠,可是眼睛何等珍贵,谁愿意换给你?”

“楚姑娘不必担心。”云扬慢条斯理,浑然不怕,“人眼不敢奢望,换成猪眼牛眼狗眼也成,只要能看清世间万物,便不妨。换眼之时,还请姑娘斟酌斟酌,我脸小,若是换成牛眼,瞪这么大,会否吓着别人?”说着圈起手指,放在眼上。

楚离潇“噗呲”笑出声来,笑容柔美恬静,道:“你这人,说话好没个正经,墨鸢姐姐早就走啦,你这双眼睛暂时是保住了。”

“谢天谢地,楚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云扬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

出得门来,绿竹摇曳,日头正好。云扬双臂开合,活血舒筋。眼下虽能下地行走,然业火焚烧经脉,非同小可。一运内息,浑身经络刺痛,不由抽了一口凉气,更遑论施展术法。纵有一身寒功,加之楚离潇医术高绝,没个十天半月,亦不能痊愈。

扬目四周,远处尽是水光,立身之地,乃水中汀洲。翠竹猗猗间,结有三间竹庐,庐旁三五红树点缀,湖滨草木未凋,可寥花红透,落枫如蝶。小径两侧,遍种金菊,开得十分繁艳,衬得一汀秋光格外明丽。庐边竹架,箢箕层叠,盛的尽是药材。

“咦!琴湖来陌生人了,还是个小白脸。”

“这小白脸是墨鸢姐姐带来的,墨鸢姐姐好像很生气。”

“生气还带他来干嘛?”

“干嘛生气就不能带他来?”

竹林里,一片窃窃私语,三言两语,竟争执起来。云扬走出栅栏,四周打量,却不见半个人影。

“哈哈,瞅他那熊模样,像个大傻瓜。”

“大傻瓜是什么瓜?我怎没见过?”

“大傻瓜不是瓜。”

“胡说,不是瓜怎么叫瓜?”

“笨蛋。”

“笨蛋?又是什么蛋?像鸟蛋吗?”

“……”

声音就在左近,飘飘忽忽,却不见半点痕迹。云扬心下惊疑不定,这份潜踪匿迹的功夫,当是修真高手。但听两人对答,然却不见影踪,云扬深以为对方持技戏弄,心下来气,当即大声道:“何方高人戏耍爷爷?出来见个高下。”

对方仍不现身,话声又起。

“爷爷不都是白胡子老头儿吗?”

“小白脸的意思是想当爷爷?”

“奶毛都没齐,就想当爷爷,羞死个人。”

“胡说,你是人么?”

“呃不是。”

云扬笑了笑,道:“原来二位不是人,那是什么?是妖怪?”

“你才是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

“胡说,我分明看见他是人,怎会全家都是妖怪?”

“你……气死我了,滚一边去。”

云扬故意激怒对方,令其放松警惕,凝神倾听,声音好似来自左侧栅栏边的一堆柴草丛,嘴角一笑,道:“看你们往哪儿躲。”

一掌扫开柴草,他运不了内息,合身扑上,双手抓住两珠草叶,除此再无别物,不由暗叫晦气。

忽听地下两个声音齐齐大叫:“放开我,臭小子,弄疼我啦。”

云扬吓了一跳,忙松手跳开,凝神戒备,惊疑地看着两株绿草。只见那两株绿草拔地长高,露出半截雪白的茎干,眼耳口鼻,五官分明,好似人形。左右两条根须,转动灵活,宛若手臂,顶上数片绿叶,犹如稀稀疏疏几根头发,只是两条腿,依然嵌在土里。

“咦,你们……修炼成精啦,还说不是妖怪。”云扬诧异道。

两珠草妖环臂抱着,头一歪,甚是不忿,左边草妖道:“什么妖怪,没听说过万物有灵么?我们是千年人参。”

云扬仔细打量,果见人参之形,口中啧啧称奇。两棵人参修成人形,甚是可爱,云扬面色一喜,伸出食指去摸脸蛋。

参妖手臂般的根须格开云扬手指,一脸嫌弃,道:“拿开你的脏手,臭死了。”

云扬眉头微皱,恨恨道:“小爷我饿了,现在就把你俩烤来饱餐一顿。”说着伸手去拔。

二参吓得惊恐万状,云扬刚揪住头,作势欲拔,忽听楚离潇一声惊呼:“云大哥,使不得。”

云扬住手回头,楚离潇碧衫罗裙,飞步走近,道:“云大哥,这千年人参刚修成形,精气不纯,离土太久,得不到大地精气滋养,会枯萎的,要出土行走自如,得修炼万年以上。”

“万年以上?”云扬松开手,大觉不可思议。

右首参妖嘴一扁,委屈道:“楚姐姐,这家伙要把我们烤来吃了,呜呜……”

楚离潇笑道:“叫你们多嘴多舌,不躲藏好。若再如此招摇,早晚有一天葬身他人腹中。”

“楚姑娘说得不错。”云扬恐吓道,“大卸八块,放在滚水里煲汤,定滋味无穷。”

左首参妖没好气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早知你恩将仇报,当初就不该救你。”

“救我?”云扬大惑不解。

楚离潇笑道:“千年人参有固本培元之效,当日你伤重,若非这二位献汁,你恐怕还卧床不起呢。”说着伸出细白手指,指向参妖大腿。

云扬果见二参腿上有一道细细伤痕,不由心下歉然。忽听楚离潇道:“怎么就你们俩,那株万年人参呢?”云扬听见万年人参,双眼发亮。

“他……他……”两株千年参妖吞吞吐吐。

楚离潇面色一凝,道:“快说!”

二参相视一眼,似乎颇感为难,云扬莞尔一笑。右首参妖道:“楚姐姐莫怪,那日墨鸢姐姐离去,参祖趁结界开合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二妖口称参祖,敢情那万年人参是这二妖老祖宗,云扬心中如是想。

“这……”楚离潇医者仁心,看一眼云扬,面露忧色。

“这被人逮住,就凶多吉少了。”云扬哈哈一笑,随即话风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按楚姑娘所言,人参修得万年出土,灵智大开,也不是那么轻易被捉住的。即便暴露,势必引来修真人士抢夺,不争个你死我活,不能罢休,是以暂时无虞。”

楚离潇点头道:“此言在理,云大哥,你伤势未复,不可随意乱走,我出去看看。”

云扬点头应允。两株千年人参缩回土里,楚离潇移来柴草,遮蔽痕迹。她回房换了副妆容,乔装改容,俨然一个采药的郎中子弟。

二人走出竹林,来到湖边,但见寒烟抱水,看不清湖面景物。楚离潇向云扬颔首,衣袖一挥,闪出一片灵光。湖面云烟左右一分,敞开一条甬道,湖水平静无波,宛若一块琉璃。楚离潇踏波而去,身后云烟渐渐弥合,须臾不见踪影。

云扬心道:“这结界布在烟水之间,外面定难发觉,一个姑娘家独居空岛,也真难为她了。”嘴角衔一棵草,在岛上悠哉闲逛。

日落时分,烟水幻彩,湖水因风起皱,荡起一片金鳞,闪动不休。云扬右手枕着头,仰卧树枝,左腿垂下,悠悠晃动。

忽见蔚蓝的天色好似起了一圈涟漪,一抹光亮激射而来。云扬翻身落地,见楚离潇眼神失落,看来没有寻见那万年参妖下落,遂道:“楚姑娘,这参妖跑便跑了,你何苦难过。”

楚离潇道:“万年人参,修为不易,放眼人间也是屈指可数,若遇歹人,岂非横生祸端。若引人争夺,更遭杀戮,身为医者,只盼天下太平才好。”

“楚姑娘心地善良,真是菩萨心肠。”云扬心有所触,“姑娘放心,待我修为稍复,定将那老妖怪捉住,绑到姑娘面前。”听见“老妖怪”三个字,楚离潇会心一笑,风致嫣然。

云扬闲来无事,替楚离潇晾晒、装配药材,手里做些杂活儿,聊以度日。这日有意无意打听墨鸢下落,楚离潇只笑道:“墨鸢姐姐临走时嘱咐,不让我说。”云扬不好多问,从此闭口不提。

十余日过去,云扬伤势渐愈,一身功法恢复得七七八八。楚离潇每日都要出去,然每次都会扮成不同的身份,老婆婆、小乞丐、猎户、村民、书生都扮过。这日装扮成樵子,纤腰里别上一把破柴刀。

云扬笑道:“哪里都像,就是样貌太俊俏了些。”楚离潇脸色一红,如染胭脂。云扬见她腼腆,心里好笑,问道:“不就是出个门,为何这般麻烦?”

“原也没这么麻烦。”楚离潇怅然道,“我在这里居住也有些年头了,每日出岛替周遭百姓治病,久而久之,‘琴湖神医’的名号人口相传,招来不少仙流中人造访,我避而不见,不想卷入世俗纷争,这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云扬一拍脑袋,道:“原来楚姑娘就是素音师太口中的神医,真是万万没想到。”云扬将无恨和尚和月明珠求医之事一一道来。

楚离潇听月明珠一腔衷情,心弦触动,她心地善良,有心成全,只是脸色颇有些为难,妙目深深凝向远天,呢喃道:“沧海……蓬莱!”

云扬瞧她神色,好似蓬莱二字,与她颇有干系,不知她心里作何打算?因此求了两句情,楚离潇忽觉失态,歉然道:“云大哥勿怪,病人求医,离潇身为医者,焉有不救之理。”

“如此,就拜托楚姑娘了。”云扬言明心事,“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救命之恩,纵粉身碎骨,也必报答,只是在下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要办,是以特向姑娘辞行。”

楚离潇见他伤势已无大碍,道:“多亏墨鸢姐姐为你护住心脉,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云大哥既去意已决,草堂简陋,离潇也不挽留,还请云大哥替离潇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湖岛所在。”

云扬点头道:“姑娘放心,云扬定当守口如瓶。”

“楚姑娘……救命……楚姑娘……快救救我……”就在这时,遥遥传来急切的呼救声。

楚离潇指尖灵光闪烁,朝天一划,天幕上,透明结界水纹忽起,破开一道缝隙,一件事物摔落而下。扑通一声扎入湖水,激起尺许高的水花。

不多时,那事物爬上湖岸,赫然便是一只参妖。只是体格雄壮,较两个千年人参大得多,颔下一丛根须,恍若雪白的胡子,两条腿,如今只余一条腿,连滚带爬,来到楚离潇身前。

敢情这就是那私逃出去的万年人参。云扬见他狼狈若此,大觉滑稽,禁不住笑出声来。

“呀!有生人!”那参妖忽见云扬,流露惊恐神色。

“别怕,云大哥是好朋友,不会捉你。”楚离潇关切问道,“你如何落得这般模样?”

万年参妖眉眼挤在一处,沮丧着脸,道:“我不过想出去看一看,过得几天就回来。哪知碰见一个疯和尚,提着一把刀乱砍乱杀,我躲在大树上,不幸被刀劲伤中,断了一腿,幸亏跑得快。”说到这里,摸着断腿处,不胜感伤。

楚离潇静静道:“无妨,过些日子就长出来了。”侧脸凝向云扬。云扬也向她看来,略一思量,忍不住问参妖,道:“疯和尚?刀?是否还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

参妖眼珠一转,看看云天,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一个女子,隐约听见他们说找什么神医?”

“果然是他们!”云扬忙道,“楚姑娘,那和尚当年被仇家下蛊,下到一半时,其师慧缘大师横中打断,每当忘情蛊发作,以至于前事不能尽忘,脑中记忆破碎成片,残缺不全,头脑一乱,神智迷失,疯疯癫癫。他修为了得,发起疯来当真难缠,劳烦姑娘开启结界,放我出去助明珠姐姐一臂之力。”

楚离潇点点头,一挥袖,结界洞开。云扬御剑飞出,回头一瞧,结界似水波般缓缓闭合。眼下万顷烟波,碧玉澄澈,静若处子,拥在万山之间,与世无争,却哪里还看得见半点湖岛的影子。

东南方密林深处,窜起一群惊鸟,扑扑振翅,盘旋高天。云扬剑眉轻皱,脚下竹剑在他法诀驱动之下,流溢冰雪之气,徐徐飞去。

林中刀光闪烁,无恨满脸杀气,挥刀乱斩,状若疯狂,好似爬出地狱恶魔。刀罡所过,一片狼藉,激得草木飞石,四射飞舞。

佛家有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与魔之间,原本一线之隔。凡人往往放不下心中怨念,多生心魔,不能自已。

一抹紫影在刀光下飞来飞去,冰雪剑气挡住刀光,云扬大声道:“明珠姐姐,跟我来。”无恨蛊毒发作,月明珠正束手无策,听见云扬说话,无异于暗黑中窥见一缕曙光,想也不想,跟随云扬飞出丛林。

“奸贼休走。”无恨如疯似狂,觑见云扬,以为是仇家一路,不由分外眼红,提刀紧追。

云扬回头扮个鬼脸,嘻嘻笑道:“臭和尚,我在这里,来追我呀。”身旁,月明珠双目寒意摄人,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云扬尴尬一笑,计上心来,正色道:“明珠姐姐,你我左右佯攻,将他刀法分散,削弱威力,我自有法子治住他。”

月明珠看一眼无恨,眼神温柔如水,轻咬下唇,点头道:“他其实很可怜,你别伤害他。”云扬被她一腔衷情所感,当即不敢戏谑。

二人几句话商议停当,身影左右一分。无恨见一人往北飞,一人往南去,怔了片刻,旋即嘴角狞起一抹笑意,轮起一片刀光,一招“血屠群魔”呼啸而出,一招两刀,两狐刀光分向二人斩去。

刀风袭背,云扬面孔一惊,心道:“这和尚当真了得。”旋身挥剑,以“雪山寒梅剑”中的一招“暗香疏影”相迎,剑影横斜,剑花朵朵绽放。他以竹剑发招,威力大减,刀光冽胜北风,吹得剑影花枝几经凋零,摇曳不定。

月明珠一手“万川秋水剑”施展得淋漓尽致,剑势忽散忽聚,一会儿泾渭分流,一会儿百川归海,气度娴雅,将无恨刀风消磨殆尽。她功法高深,与无恨悬殊原只一招之间,自然应付自如。

“明珠姐姐,缠住他,别让他收招。”云扬见无恨正待收刀发招,高声大叫,“机不可失,楚姑娘,快!”

云扬手中长剑上风雪飞遥,横剑一挑,万千细小冰剑凭空浮出,暴雨一般压向无恨。月明珠剑势荡开,似雪浪、似潮涌,牵绊住无恨。

无恨左右受制,刀光尽被粘住,收之不回。这时候,湖面上前后两点金光激射而出,映入无恨眼帘,瞬息即至。无恨一声长啸,口中念咒,胸口飞出一颗金黄玉珠,正是禅门法宝“子菩提”,黄芒万丈。两点金光射入黄芒之中,宛似滴水入海,消失无踪。

无恨正得意,忽觉后背“灵台穴”一麻,不容置信的眼神向后瞥去,一缕冰凉柔和之气冲入脑海,随即淡淡一笑,人刀齐坠而下。

这一招声东击西,十分奏效。云扬、月明珠齐齐收剑。

“晨风……”月明珠吃了一惊,忙御剑俯冲而下,将无恨扶在怀里,缓缓落地。

两道人影落下,云扬、楚离潇分立二人身旁,楚离潇淡淡地道:“放心,他只是昏睡了而已。云大哥,你把他扶起来。”

云扬向月明珠一点头,依言将昏睡中的无恨扶起来,只见他后背的“灵台穴”上,插着一枚金针,入穴两寸,针尾兀自微微晃动。

楚离潇移步过来,蹲下身,伸手取下金针,一搭无恨脉搏,不由眉头深锁。伸手拂过无恨额头,那一个佛家真言随之亮了起来。

月明珠见状,面色一变,看着楚离潇,眼中多了几分敬意。楚离潇三下两下唤醒无恨额头上的佛门印法,对云扬道:“云大哥,带他去岛上。”

云扬背起无恨和尚,一柄竹剑承载两人,摇摇晃晃,颇觉沉重,缓缓飞过琴湖。月明珠御剑在一旁照料,楚离潇脚下踩的是一朵白菊,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晕,好似清晨花上凝的一点薄霜,这法宝有个优雅的名儿,叫做“凌霜花”。

楚离潇指间灵光乍现,挥袖之间,半空中水纹闪动,结界洞开,一座小岛宛似浴水而出。三道光亮飞掠而入,身后结界自行闭合,消于无形。

安顿好无恨,云扬给月明珠引见,道:“明珠姐姐,这位是楚离潇楚姑娘,正是你们要寻的琴湖神医。”

月明珠诧异道:“方才制服晨风,楚姑娘心思缜密,一针见效,手法甚是高明,还请姑娘多多费心,化解晨风体内蛊毒。”

楚离潇忙道:“姐姐快别这么客气,二位的事迹,早先云大哥已跟我说起,明珠姐姐用情至深,离潇既感且佩,理当成全。”说到这里,眉间挂上一丝忧愁,话音一转,歉然道:“只是无恨大师中的蛊非同寻常,中蛊途中又生变故,离潇医术浅薄,无能为之化解,辜负姐姐一番心意了。”

月明珠眼眶一热,泪水簌簌滴落。这十一年来,真是造化弄人,为了替无恨,不,情郎施晨风解蛊,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希望总是一次次破碎,此时此刻,最后一根心弦轰然崩断,深深的绝望取而代之。她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明珠姐姐……”楚离潇、云扬齐声惊叫,双双抢上相扶。

云扬心有不忍,忙道:“楚姑娘,你心地善良,定有法子对不对?”楚离潇道:“离潇虽解不了,但不是全无办法,这蛊有三个法子能解。”

月明珠紧紧抓住楚离潇手臂,急道:“离潇妹妹,你快说,只要能解开晨风身上的蛊毒,月明珠此生愿给你为奴为婢。”

“姐姐言重了。”楚离潇缓缓道,“能解此蛊之人,首先就是下蛊之人。”

“这不等于白说,仇人下蛊,难道还去求仇人解蛊不成?”云扬同情月明珠、无恨和尚遭遇,心急口快,一气说完才觉失态,尴尬一笑,又道:“云扬一时心急,楚姑娘勿怪。”

楚离潇摇头道:“自然不能相求仇人。再则就是蜀山的‘紫苓还魂丹’,相传只余一粒,蓬莱、蜀门素有交情……”

“丹药没有了……”月明珠神情失落,她将当年盗丹经过,后来自己阴差阳错服下丹药之事,向二人简要说来。

云扬听到父母出手相助,不由微微动容,当即道:“楚姑娘,快说说第三个法子。”

“这……”楚离潇面有难色,支吾不语。

云扬道:“楚姑娘尽管说,无论多大困难,云扬倾力相助。”他听到父母当年仗义相助,心口一热,侠义心起,焉能置之不理。再说他与无恨、月明珠均是性情相投,内心也颇愿相助。

楚离潇微一沉吟,看着云扬,雪白晶莹的脸蛋儿上尽是惊讶的神色,犹豫再三,忽道:“云大哥古道热肠,一腔侠义,离潇由衷钦佩,这最后能解蛊之人,便是家师。”

“嗨,我当是多大的难事,令师前辈高人,悬壶济世,这下有救了。”云扬听了大喜。其实他并不知晓楚离潇师尊是谁,悬壶济世之言,是为了替二人求情,胡乱拍的马屁。

月明珠悲喜交集,一颗心忽起忽沉,听到这里,不由稍稍宽心,毕竟求医的门路就在眼前。她察言观色,见楚离潇似有难言之隐,伸手一抹眼泪,拉着后者之手,道:“贸然相求,委实不妥,离潇妹妹,不知令师可有立下什么规矩?”

“姐姐明鉴。”楚离潇面有忧色,“家师的确立下一条规矩,才叫离潇好生为难。”

“什么规矩?”云扬咋舌。

楚离潇道:“只救黎民,不治仙流。”

云扬双眼瞪得老大,道:“这是什么规矩?难道令师与仙流各派结有深仇大怨?”

楚离潇微微摇首,显然不知情,只道:“家师隐居之地十分隐秘,离潇出谷行医时,家师再三叮嘱不可坏了规矩,更不可结交仙流人物,尤其沧海蓬莱。”说着,目光落在月明珠身上。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可以这样?”云扬连连跺脚,甚是不忿楚离潇师父所立规矩,“我的伤不也是楚姑娘治好的。”

楚离潇面露愧色,怅然道:“当日受墨鸢姐姐之托,离潇违背师命,今日又被明珠姐姐所感,替无恨大师诊脉,不治仙流的规矩已被我破,但见家师,倒真叫我为难了。”

月明珠静静伫立一旁,若有所思,忽问楚离潇:“妹妹今年贵庚?”

“小妹今年十六。”楚离潇甚是诧异,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十六?”月明珠曲指算计,自言自语,继而眼神激动,“没错,正是十六。”

云扬、楚离潇均觉莫名其妙。月明珠拉起楚离潇手掌,神情分外亲切,道:“离潇妹妹,你带我去见令师,我自有法子求令师出手相救,或许妹妹还能弄清自己的身世。”

楚离潇不胜惊讶,明眸微微颤动,疑道:“我的身世?”

月明珠道:“未见到尊师之前,我也不敢妄下定论,此中是非曲直,一时半会儿也分说不清。”

楚离潇沉静如水,久久不语。月明珠知她不信,掠了掠鬓发,道:“阎王服软,神农医仙,我与令师,可有几分神似?”

楚离潇听她说出师父名号,微微一惊。再细细端详,月明珠鼻梁高挺,肤光莹白如玉,容貌虽有累累风霜之色,却已是极美,眉眼之间,却似有几分熟悉,不由大吃一惊。

一旁的云扬也不由移来目光,抓了抓头,只觉月明珠好似天边的一盘明月,光洁无暇,除此外,什么也看不出。

楚离潇沉思片刻,但觉师父的规矩大违医道,这其中只怕真的别有隐情也未可知,即便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常言道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不过。她心念已决,道:“好,我带你们去便是,家师脾气不好,能否说动她老人家出手相救,就看你们造化了。”

云扬拍手笑道:“楚姑娘,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这个结果,好似他早已意料到。

月明珠长长舒了一口气,喜极而泣,眼泪又情不自禁流了下来,对楚离潇道:“多谢妹妹。”

她原也不是个爱哭的人,也不知从何时起?眼泪忽然多了起来。说也奇怪,人的一双眼睛,能装下星河万里、众生百态,可偏偏兜不住几滴伤心的泪水。抑或,泪眼有情,天底间的有情人皆如此罢。

无恨昏睡半日,醒来后觑见月明珠,不由深深自责,道:“我又害苦你了。”缓缓抬手,想去拂她脸庞,手伸到一半,便生生停住,他叹了一口气,又将手臂软软垂下。

琴湖小岛从未有过客人,今日却光临三个。楚离潇大展厨艺,云扬劈柴挑水,生火打杂,重活儿一手包办,忙前忙后。

少时,几样菜肴齐齐上桌,却都是些清淡素食,无半点荤腥。

四人围桌而坐,无恨和尚是出家人,虽未忌口,但也吃的多是青菜白饭。月明珠在他身边这许多年,寻常也是素食为主。

云扬早想开荤,瞧着满桌菜肴,脸色颇有几分苦涩,随即笑道:“和尚,出去之后,我请你喝酒吃肉。”

“好说!好说!”无恨笑道。

一旁的楚离潇却瞪大了双眼,只听云扬笑着说:“楚姑娘有所不知,这光头和尚拜的不是释迦牟尼,不用戒荤。”

“出家人不拜佛主,拜谁?”楚离潇不解笑问。

无恨点点头,他醒来时,已听月明珠说过楚离潇身份,当即缓缓道:“早在千年前,空门高僧光明禅尊曾言:‘佛由心生,心佛即佛,随缘见性,有缘方可成佛。然无佛缘者,即便放下屠刀,亦不能成佛,不如助其早登极乐。’这见解与众高僧大异,是以屡遭排挤,险些丧命。禅尊说不服众僧,一气之下自立门户,至此空门分裂出禅宗与佛宗两大支派。佛宗拜的是释迦牟尼佛,清规戒律森严,当年禅宗祖师爷光明禅尊坐化时,吩咐门人弟子不可塑像参拜,禅宗弟子,只拜心佛。”

“原来如此。”楚离潇头一回听说佛禅分宗的奇闻异迭。

用食之际,月明珠忽问:“妹妹,令师这些年隐居何地?当年慧缘大师踏遍大江南北,也没寻着半点踪迹。”

楚离潇淡淡道:“无情谷,忘情轩。”

月明珠、无恨相视一眼,双双眼中均有疑色,显然不知无情谷在何处。

云扬道:“无情就罢了,还要忘情,好怪的名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恨凝视月明珠,缓缓道。

“说得也是。”云扬问道,“楚姑娘,这无情谷在什么地方?”

楚离潇淡淡一笑,道:“云大哥,明珠姐姐,大师,请恕离潇不可奉告。”

云扬剑面露迷惘:“你不说,我们怎么去?”楚离潇笑道:“届时你自会知晓。”云扬听她卖关子,大觉无趣,她既不说,再问也是枉然,大觉没趣,埋头扒了两口饭。

傍晚,湖光静谧。

浅草丛里,三五萤火明灭飞舞,忽有一只飞至湖边,一只玉手悄然伸出,停驻半空不动。萤火绕指三匝,轻轻在指背停了片时,又闪闪飞去。

晚风拂袂,猎猎飘举,那单薄的身影映入无恨眼里,一丝怜悯闪过他眉间。月明珠摊开手掌,一张黄澄澄的符篆悬停身前,她嘴唇翕动,法诀一出,指尖灵光闪烁,以指代笔,在符篆上画写起来。

“道家传符之术,你真的要这么做?”无恨徐步走出竹林,向她靠去。

月明珠闻声一顿,随即奋指疾书,须臾写毕,剑诀变幻之间,半空结界洞开,将一纸符篆送了出去。结界缓缓弥合,月明珠星眸眺望夜空,叹道:“有些事,总该有个了断的。”

“既有孽因,便有孽果。”无恨合十道,“但愿此行能修好这段缘法,不负你一番苦心。”

月明珠苦笑道:“这结界用的是蓬莱术法,忘情,不过找了个口是心非的借口罢了。”

无恨闭目不答,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夜风微凉,蛙声一片,虫鸣卿卿,起伏如潮。

“我不在的日子,你自己保重。”楚离潇一边打点药材,一边轻轻道。

参妖躺在窗棂上,支着头,没精打采,道:“知道啦,要走走你的,啰啰嗦嗦,真烦。”

楚离潇淡然一笑,道:“怎么,不高兴?”

“嘿嘿嘿嘿!”参妖干笑两声,殊无欢悦之情,低眉垂眼,叹了一口气,“唉!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朋友,若非是你,我早已沦为恶妖的口中食,这么快就要分别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楚离潇道:“你非是舍不得我,而是我走了,没人帮你照顾那两只千年参。”

参妖被她道破心事,略觉尴尬,随即双眸一亮,道:“要不带上两个小鬼,我们一起走。”

“不行。”楚离潇斩钉截铁道,“无情谷多种毒物,不慎沾染,非腐烂不可。”

参妖不屑道:“小小毒物,能奈我何。”楚离潇道:“你不怕,它们呢?”参妖顿觉无奈,道:“我本想随你出去闯荡一番,两个臭小鬼累赘,罢了!罢了!后会有期。”说完,跳下窗,一溜烟消失不见。

云扬抱手翘腿,仰卧屋脊,听见楚离潇与参妖说话,心想:“原来妖与人也会有交情。”忽然想起狐女小七,她原是狐狸之身,却拜在沧海蓬莱门下,似乎对自己还颇有情意。妖与凡人,到底有何分别?

在天山学艺时,一众同门均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然万物灵长,各取其道,他们对妖,是否偏见过深?云扬思虑片刻,不得其解,索性抛诸脑后。仰望夜空,星河耿耿,不觉间竟一颗颗地数起星星来。数累了,合上眼,倦意涌来,清风过体,脑海一片缥缈。

次日一早,楚离潇领四人来到小岛西南湖边,祭出法宝“凌霜花”,升至众人头顶,花蕊绽开,泛出银白华光,徐徐转动。四人脚下,一座古怪法阵与之呼应,瞬息亮了起来。

月明珠微觉惊讶,负手曲指一弹,一道符印悄然飞掠而出,击中身后一棵青竹,刻下一个浅浅的太极印痕。无恨看在眼里,摇首闭目诵佛。

楚离潇口中轻念咒语,法阵光芒越发炽烈,渐将四人身影掩盖。忽然间,云扬忽觉脚下一轻,整个人陡然漂浮起来。凭空之间无以所依,直觉天旋地转,恍若坠入茫茫虚空,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恐慌。身子不由自主,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道吸去。欲运法诀,忽而脚下一沉,竟站在了实地。一片天光刺入眼帘,又回到了人间。

云扬但觉浑身无恙,不知所以?忙打量周遭,景物变幻,置身之地,乃一处峡谷,已非琴湖小岛。

遥见巍巍丹山,风光佳秀,满山红枫如火,赤卷千里。诸人身前两片高崖对峙,峡谷云深雾重,不知谷深几许?惟见一条清流潺潺流来。

“这……是什么地方?”云扬禁不住好奇地问。

楚离潇道:“这就是无情谷。”

无恨道:“想不到苗疆丹穴山北,竟有高人隐逸。”云扬望着无恨,惊道:“你说我们到了苗疆?”

“不错。”楚离潇看着云扬吃惊之状,“家师隐居于此,不欲他人知晓。因此煞费苦心布下这传送法阵,便我出谷行医。”

无恨缓缓道:“地皇神农尝百草、封浊气,此番仁侠大义,后世弟子焉能辜负。尊师虽隐于野,想是不愿违背先祖之意,这才命姑娘出谷行医救民,我等今日叨扰了。”

楚离潇上前两步,转过身,歉然道:“带你们来此,离潇已违师命,自要回去负荆请罪,进谷就靠你们自己了。”

云扬若无其事,扬言道:“楚姑娘放心,这山谷我看也平平无奇,咱们谷中见。”楚离潇轻轻一笑,稍稍宽心。

月明珠、无恨也向楚离潇微微颔首。楚离潇一点头,道:“云大哥,月姐姐,大师,你们多加小心。”说罢,转身进谷而去,须臾消失在云雾之间。

无恨道:“楚姑娘心地善良,此番前去,定然替我们除去不少困难。”月明珠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若知,定然欣慰。”

云扬听不懂月明珠之言,催促道:“走罢,我倒要看看,前路有何妖魔鬼怪?”

无恨笑道:“妖魔鬼怪恐怕没有,或许虫蚁毒豸倒是不少。”

云扬听了面露恐色,道:“楚姑娘文质彬彬的,这谷中怎会豢养这等毒物?”

无恨笑问:“你可知她师父是谁?”

云扬看向月明珠,抓抓头,皱眉道:“听明珠姐姐说……叫什么……神农医仙。”

“阎王服软,神农医仙,乃天下英雄敬佩其医术高明,送的外号。”月明珠缓缓道,“不论受多重的伤,只要不是立刻送命,她都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如此,阎王爷勾不了魂,索不了命,能不服软么。”

云扬听得不禁笑出声来,道:“这敢情好。”月明珠又道:“别高兴得太早,神农医仙不仅医术高明,也是用毒的大行家,离潇妹妹没让我们御剑进谷,恐这云雾多半是剧毒瘴气。”

云扬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就不足为奇了。”方才他口出狂言,此刻硬着头皮开路打前阵。

无恨笑了笑,与月明珠随在他身后,迤逦进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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